唐编缉不在报馆，而且据他的同事说，他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总编曾派人去家里找他，却没有找到，这一切似乎隐隐地证实了他们的推断。项世敏一甩手，叹道，“我们来晚了。”

陆天宇却不是轻易就接受这种无奈结果的人，他打听出那名被派去到唐编缉家的职员，缠着他，想从他那里得到唐编辑的住址，报馆规定不允许泄露编辑的住址，那名职员自然是很守规矩的人，除非有让他破坏规矩的利益，哪怕仅是蝇头小利，陆天宇就给了他这种利益，一叠票子，票子被塞进兜里时，那名职员登时就像注射了麻药，声音立刻就软了，随手扯了张小纸片，迅速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揉成团塞进了陆天宇的手里。

唐编辑的家竟然是在一幢有五六十家房客杂居的楼院里，院门已失去了半扇，另一半也烂成几段朽木，倚在墙边。本就不宽敞的院子里乱哄哄的，多是喋喋不休女人，她们的院内唯一的一只水龙头旁围了一圈，或洗涮衣物或掏米洗菜，那些洗好的衣物搭在绳子上扯满了整个院子。沿着院子的边角，零星坐着几个男人，有专心致志摆弄着破自行车的，有漫不经心一锤锤敲钉旧椅子烂箱子的，还有的嘴上叼着自卷的纸烟，眯着眼，靠在墙边什么也不干，似是打盹，瞳仁却从细窄的眼缝里瞄向庭院中的女人。庭院是由一幢凹字型带通廊的老楼围成的，楼起有五层高，最上面一层建得有些勉强，显得很单薄，所以也少有人上去住。四层以下便十分拥挤，通廊被各家堆积起的杂物塞得臃肿凌乱，人从中间过去，总要小心地侧身走，既使如此，也免不了划碰到一些凸出来的物件。

唐编辑的家恰就在人们不愿去的第五层上，这一层总共才住了三户人家，诺长的通廊上蒙着一层陈灰，踩上一脚，就可以看到清晰的印迹，楼板是木质的，很脆弱，在支撑着人的重量时，总要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人便仿佛走到了悬崖的边缘。

唐编辑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锁很普通，但陆天宇对这把锁却很感兴趣，反复拨看几遍，对项世敏说，“有办法打开它吗？”

“我没办法。”项世敏耸耸肩。

“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砸开它。”

“砸？这也叫办法？”项世敏有些哭笑不得，即而又说，“我们进去做什么？难道他还能给我们留下些线索？”

“我不想进去，我知道他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的。”

“那你砸锁是做怎么？”

“想搞出点声音来。”

“搞出声音做什么？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来了？”

“你说得很对。”

陆天宇已经瞥见一旁的杂物堆里插着一根铁制的炉钩，随手拔出来，先狠狠地在锁上敲了几下。金属的碰撞声的确很大，连项世敏听了都觉得很不自在。他后撤了一步，向楼下瞥了一眼，说，“算了，别砸了，我们挺惹人注意的。”

陆天宇侧回身，透过走廊上稀疏的木栅栏，直接就看到了楼下的庭院，庭院里果然有几个洗衣服的女人正扬着头瞧着他们，见他们看过来，便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些什么。

陆天宇把那条炉钩插回原处，说，“看来这个锁的确结实，”又瞟了一眼楼下的女人，“在她们面前砸锁，是挺难堪的，好吧，我们走。”

两个人便在满院异样目光的盯视下，向楼下走，下到二楼时，正有一个女人挎着一只塘瓷脸盆向上走来，看到他们时，那女人的眼睛在他们的脸上闪了几下，说，“你们是来找唐先生的？”

“哦……，是的，是找唐先生。”陆天宇答道。

“是同事？还是朋友？”

“是朋友，这些天没他的信，也不知去哪里了，所以来看看。”

“他呀，是有好几天没回来了，前两天，来了四五个人进了他的屋子，因为他们是用钥匙打开的门，也没人去问，他们出来的时候，带走不少东西，有个邻居上去问，他们说是唐先生的朋友，为唐先生取东西。再问唐先生去了哪里，那些人就骂咧咧地瞪起眼来，那个邻居就不敢问了。”

女人突然又压低声音，“我们都猜唐先生一定是出事了。”说完，就匆匆地去了。

陆天宇和项世敏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下了楼后，就径直走出这所楼院，院门外是一条狭长的小街，行人不多，商贩更是少得零落无几，偶尔能听到几声商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沿街望去，甚是有些凄凉的气息。

陆天宇皱着眉头左右张望，像是要从这条街找寻什么。

项世敏问，“你找什么？”

“找人。”

“找人？什么人？”项世敏很诧异。

“可以问事的人。”

“有吗？”项世敏也跟着张望起来。

陆天宇瞧着项世敏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说，“走吧。”

“嗳？你又不找了？”项世敏一怔。

“找到了。”

“在哪儿？”项世敏向四外张望。

“不要看，过一会儿就跟来了。”陆天宇也不回头，径自向前走去。

项世敏半信半疑，紧撵几步跟上陆天宇。

两个人沿着小街直行一段，倏尔一拐弯，就转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仍继续前行，当快要走出这条巷子时，项世敏悄悄凑过来，低声说，“我看到了。”

他看到的是两条跟在身后的影子，总隔着一段距离，却总也不消失。

陆天宇点点头，他没有回过头，却似早已知道那两条跟来的影子。

“他们就是可以问事的人？”

“就是他们。”

“可是，我看他们好像是在跟踪我们吧？”

“他们就是在跟踪我们。”

“那……那怎么问？”

“他们怎么才能回答，我们就怎么问。”

“那就只能遭点罪了。”

陆天宇微微一笑，“就按你说的办。”

后面跟来的影子不可谓不矫健，也的确如影子一样轻飘，他们的脚步很轻，厚底的布鞋踩在地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他们的动作很快，前面的两个人无论怎样的迅速和急拐，都不能把他们甩掉，做这项事情，他们很是自如，并因此也有些自得，可就在他们自得的时候，前面的两个人却消失了，消失在一个巷口的拐角处。他们并不慌张，只加紧几步，就靠近了那个巷口，他们很自信地把头探过拐角，经验告诉他们，不能让所跟踪的目标离开视线超过十秒钟，于是，他们就看到了目标，不过目标离他们很近，近得几乎要撑破他们的眼球。眼球没有撑破，但他们的胆却已吓破了，因为在他们的额头上，各自顶到了黑洞洞的枪口，枪是冰冷的，金属的冰冷，寒彻骨髓，它没有生命，所以它冷，它可以结束生命，所以它冷酷。冷酷的枪已顶在了额头，冷便瞬间从额头浸到了脚底，他们可以确定自己是站着，但是，他们却感觉不到腿的存在。

“别，别这样，爷，饶……饶命。”其中一个终于能说出话来。

陆天宇没有应声，从他的眼里射出来的光也是冷的，比他左右两只手里的枪还要冷。说话的那个人几乎要哭出来，他仍努力地说，“爷，爷，您别生气，您是好汉，我知道，您可怜可怜我吧，我命苦啊，我还要养家，家里有老父老母还有老婆孩子，全家人就指望我一个人挣钱养家了，我没了，他们全都得死啊，爷，饶了我吧……”说到这里，竟止不住真落下泪来。

“跟我说实话，我只容忍死人说的假话。”

“是，是，爷，您问吧。”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这个人犹豫了一下，侧眼去瞟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在努力的眨眼，并不是在向他暗示什么，而是额头上不断淌下来的汗水滑进了他的眼里，使他不得不眨眼。

突然，他的头顶被重重地砸了一下，随着痛疼，一股热淋淋的液体从头顶滑到了脸上，再钻进他嘴里，他品到了血的膻腥味。

“你不用说了，你可以在阴曹地府等你的家人了。”陆天宇冷冷地说。

“不，不，爷，爷，不能啊，我说，你问什么我说什么。”

“那就快说，我不再问第二遍了。”

“我们是七十六号的特工。”

“你们也配说是特工，就是一群流氓，不，不如流氓，是狗，不不，是狗都侮辱了狗，简直是……禽兽不如。”这是项世敏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站在了两个特务的身后，手也已经在他们腰间摸了一圈，缷下了两人的枪。

特务猛地打了个寒战，忙连声说，“是，是，我们就是禽兽不如。”

“别废话，”陆天宇继续道，“为什么跟踪我们？”

“因为你们去找唐编辑，我们负责跟踪监视一切和唐编辑有关的人。”

“唐编辑是什么人？”

“他重庆方面的人，是军统。”

“他是军统？”项世敏并不是惊讶，而只是要重复确认。

“是，是。”特务不断点头。

“他的人哪去了？”陆天宇继续问。

“被……被我们抓了。”

“那么，他现在一定是投靠了你们了？”

“这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个跑腿的小喽啰，上面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他是在三天前被抓的，抓的时候，他反抗，挨了几枪，就送进了医院，至于现在他是个啥状况，我还真的不清楚，死了还是没死，我都不知道。”

“哦？送到哪家医院？”陆天宇问。

“听说是……日本的什么……哦，陆军医院。对对，就是日本陆军医院，当时，我们刚刚抓到唐编辑，日本宪兵就得了信，跑来提人，我们说他受了重伤，日本人就让我们的几个兄弟把唐编辑抬到了陆军医院。”

“也就是说，唐编辑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里，是吗？”

“应该是在那里，只要还没死。”

“你们是怎么知道唐编辑是军统的？”

“是上面说的，咱就一个小喽啰，上面怎么吩咐的，咱就怎么干，咱也不敢多问呐。”

陆天宇的眼里迸出一丝冷光，他沉沉地说，“你不老实。”

那人吓坏了，几乎要软倒下去，他嘴唇哆嗦地说，“爷，爷，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噢——，对了，我好像听别人说过，我们有个内线在军统里，是谁我们做手下的都不知道，只有李主任……噢，就是李士群他一个人知道。”

陆天宇冷笑一声，突然双手一收，两只枪在他的手里一转，就不见了。

“你们走吧。”陆天宇说。

“放，放我们走？”特务将信将疑。

“别废话，快走。”

两名特务颤巍巍挪动着脚步。

“慢着。”陆天宇说。

两名特务扑通跪倒在地，“饶命啊，爷。”

“带上你们的枪。”陆天宇向项世敏摆了一下头。

项世敏将两人的手枪一并扔了过去。枪落在他们膝前，他们却不敢捡。

“把枪装好，”陆天宇说，“没有枪你们回去也没法交待，不过子弹不能给你们，理由自己去编。”

两名特务这才敢把枪拾起来，又千恩万谢一番，便仓皇而去了。

看着特务远去，项世敏说，“真的放他们走了？”

“当然。”陆天宇回答，“我不想管他们吃住。”

“可是，我有些担心……”

陆天宇微一笑，说，“不必担心，跟丢了人和被跟踪的人卸光了枪里的子弹，哪一条更丢人现眼？这两个人胆小怕事又好面子，不会把这么丢人的事说出去。”

“我觉得，枪不应该还给他们。”

陆天宇笑道，“留给他们枪，是留给他们面子，至于枪里没有子弹，只要这事不说去，没人会知道，这不是省去了我们许多的麻烦吗？”他挥手在衣襟旁一掠，手里便握了一把枪，递给项世敏，说，“我们不是没枪，重要的是，他们留给了我们不少子弹。”

项世敏接过枪，掂了掂，又递给陆天宇，“你拿着吧，你拿着比我有用。”

陆天宇手一缩，说，“你拿着，防身用。”

项世敏把枪别在腰后，说，“好了，我们可以去了。”

陆天宇看着项世敏，说，“去哪儿？”

“不是去陆军医院吗？”

“你要去吗？”

“难道你没做这个决定？”

“即使做这个决定，也没决定带你去啊。”

“我知道你不会做这个决定，所以我自己决定了。”项世敏说罢，就径自走去。

陆天宇怔了一下，紧赶撵上几步，提高声调道，“我们要去的可是日本陆军医院啊！”

“我知道。”项世敏说。

“那里可全是日本人啊。”

“我也知道。”

“那你还要去？”

“我不能不去。”项世敏说话的样子很认真。

“为什么？”陆天宇感到奇怪。

“因为我会说日本话，而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一定要去。”项世敏显得很有些自鸣得意。

陆天宇惊异打着项世敏，“你会日本话？”

“当然，”项世敏把嘴咧得很大，他在笑，“我在留学德国的时候，同屋的室友是个日本人，我们在一起呆了三年，我的日本话就是跟他学的。”

“原来这样，”陆天宇似是很崇敬地拱了拱手，“看来这次去，还真得要仰仗你了。”

“客气，客气。”项世敏拱手还了一礼，然后就嘿嘿地笑。

“不过，去那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啊。”陆天宇的脸一下子沉得很严肃。

“我也没打算去那里打篮球。”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会去医院？”

“因为，你要找出那个出卖唐编辑的内奸，而那个内奸，也很有可能就是让冷医生诊所遭受这场灭顶之灾的元凶，不找到这个元凶，你是决不肯罢休的。”

陆天宇微微一笑，也没有说话，甩步撵过项世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