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们热烈鼓掌，疯狂起哄，甚至有人吹口哨。

这球在秦华昌眼里毫无营养，因为双方的意图在最初就暴露出来了，随后进入相持，就少了很多微妙的变化和人心算计，属于典型的蛮干，而这连续十七板的基本功相持，若是一定要找个比喻的话，就好像是围棋到了最后的官子阶段，不是说没有技术含量，而是很多东西都已经定型了，没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于是秦华昌依然看不出双方的具体比赛策略是什么。

当然了，王超这两个偷长发球，在旋转和速度上的分配比例其实是不一样的，但是这种区别太细微了，用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唯有王超这个当局者自己知道，秦华昌如果这都看得出来，那他就不是人类，而是鹰眼设备修炼成精了。

然而，这球虽然老秦不喜欢，观众们却非常喜欢。

要知道，哪怕是两个只有力量没有技术的欧洲蛮牛隔着球台疯狂对拉都能拉得他们兴奋无比，而今天王超和白峰的对拉，虽然看起来力量没有那么的凶悍，但是变化多啊。

正手转反手，旋转变不转，一会儿左侧直线，一会儿右侧直线，加上双方美轮美奂的动作，尤其是世界乒坛极少有人能打出来的发力如此透彻好看的直板横打动作，看上去不像是在比赛，倒像是在淋漓尽致的炫技，又如两只雄孔雀，在球台两侧尽情开屏。

就凭这场面效果，观众们就认为这场球有机会入选本届公开赛最精彩对局之一。

秦华昌叹着气，面对观众们越来越汹涌的催促声，重复道：“再看看，再看看。”

比赛继续。

白峰重新拿回发球权，他看上去并没有怎么思考，直接拿着球就发，却是一个勾手发球。

大部分人勾手都会选择逆旋转，这种心态类似于“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总没错”，但白峰就算这场球再怎么不玩算计，他也知道王超是必然不吃假动作的，所以发球时候始终秉持着一个不变的宗旨：老老实实发高质量球，绝不玩花里胡哨的，更绝不能因为玩蛇而影响质量。

这个发球侧旋很强烈，球在空中有点飘忽，别小看这种飘忽，事实上对于很多职业选手而言，同样性质的球，少了这一点飘忽他们就敢直接起板，但多了这一点飘忽他们就只能选择搓回去。

王超却不会受到这方面的影响，因为他的手感太好，判断也太强，所以侧身让开，等球弹起、出台、再落下时，直接起板。

在球下落时击球，就不太适合爆冲了，更适合的是拉弧圈，王超拉的是一个七分旋转三分前冲的重弧圈。

这种选择没有什么必然的道理，纯粹是王超依然在试。

刚刚两个速度不同的偷长发球是试，现在这个旋转为主的重弧圈依然是试，他要搞清楚白峰真正的底细。

面对王超的抢攻，白峰的选择是不退台直接直板横打。

他与林笠罗九不属于同一届选手，他更年轻些，打法风格也更贴近年轻一代些，他不排斥退台，但如果能不退，他还是不想退的。

王超这个球虽然很转，但是不快，他反应得过来，那就绝对不退。

他的基本功非常好，直板横打更是已臻化境，王超这个球其实质量很高，但他完美的压住了球身上的旋转，回给王超一个同样高质量的反拉。

因为握拍姿势的缘故，当直板选手使用直板横打技术时，球拍击球的这一面其实是天然朝下的，这也造成直板横打技术在处理反手位的超级强烈的上旋球时，其实比横板的反手位更容易压得住这种上旋。

所以即便王超七分力气都用在旋转上，对白峰而言，产生的效果却不过如此。

这个球理所当然又打成了相持，变成了双方基本功的再次比拼。

当然，这也是双方力量、爆发力和体力的比拼。

这一次，是白峰笑到了最后，在第十三板时凭借更好的连续爆发力，拉穿了王超的防御。

3：2，白峰再度反超。

白峰继续发球，他依然偷长。

他已经看出来了，王超确实是不吃发球的，那么即便他任何高难度高质量的球，或许都拿不到什么主动权，反而是偷长，其实存在着一定赌赢的可能性。

毕竟王超并没有极速天赋，只要自己发的球足够快足够长，王超就有可能因为没有预判到而在接球的时候陷入被动，露出破绽来。

哪怕只是一丁点破绽，也足够了。

王超这一次反应很迅速，在白峰偷长的一瞬间直接往正确的方向移动，打出一个凶狠的正手爆冲来。

这一次是七分速度三分旋转。

也正是因为同样的抢攻却比刚才快得多，白峰有些意外，导致接球冒高，被王超抓住机会，一连串连绵不绝的进攻之后，打穿了白峰的防线。

3：3，双方再次战平。

秦华昌也在王超得分的同时，刷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脱口道：“我靠！”

他儿子秦镇宇就坐在房间里一个摄像头照不到的角落，给他临时充当场控，这时候忽的听到父亲爆粗，赶紧咳一嗓子，对他拼命眨眼睛。

秦华昌也知道失态，却依然不肯坐下，解释道：“我终于知道这场球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候的秦华昌气势十足，沉浸在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强大成就感中，若是他伸出手臂指着屏幕喊一句“心机之蛙，一直摸你肚子”，那便是活脱脱的华国老年版柯南。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刚退役，王陆这个闷葫芦就搞出这么秀的一个操作来。

他更没想到，王超在面对这种骚操作的时候，居然在短暂的懵逼之后，立刻就拿出堪称华彩经典应对方式。

这就像是一场看不见攻防战，王陆出招，连何敬平和秦华昌都没第一时间看破，但王超却第一个看破，随后王超开始反击。

到现在为止，别看比分3：3平，但秦华昌在看懂了想通了全过程之后，确定王超已经完成了对王陆的破解。

他开始给观众们讲球。

这大概是直播平台行业兴起之后，有史以来最高端的一场大师公开讲球。

而在讲球之前，他的大儿子，客串场控的秦镇宇同学对老秦举起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一行字：“不要再说九头鸟了，有很多观众投诉！！！”

后面那连续三个感叹号，清楚的表达了场控大大的个人态度。

事实上，“天上九头鸟，地上鄂北老”这句话，虽然流传很多年，却一直都是有争议的。

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在称赞鄂北人聪明勇敢，智慧过人，也有人认为这是在嘲讽鄂北人民风狡诈、心思不纯。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分歧，是因为九头鸟这种虚构生灵，在诞生之初的形象是很美好的，随后却随着历史的推进渐渐被人抹黑，从正面形象变成了负面形象。

于是无论怎么说都有道理，到底是褒是贬，全看个人理解了，而在网络上，母庸置疑，这属于争议元素，当然应该避免。

秦华昌此时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哪还顾得上这点称呼上的小问题，他对儿子点头，继续往下讲。

“事实上，在看到第三个球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不对了。”

“我纯粹是被白峰的前两个球吓住了，一直在努力猜测白峰的思路，我跟你们说我需要再看看，是因为我想看看他的后续思路。”

“结果我发现他忽然就没有思路了。”

“从2：0到3：3，白峰发球的神奇不再。他和王超一人发了两个球，他的两个发球王超一个都没吃，反倒是王超的第一个偷长让他稍微停滞了一下，这时候说实话我是完全不理解，我搞不清楚他俩对于发球到底是怎么预判的，我需要更多的细节。”

“一直看到第六个球，我终于看到了我想要的细节。”

“第六个球，白峰发球偷长，王超直接拉弧圈抢攻，我发现，这个球跟第五个球的抢攻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秦华昌有点得意。

他有资格得意。

因为这局球打到现在，对于旁观者来说，真正暴露出来的唯一细节，确实只有王超在拉球上的这点点区别。

第五个球，他拉弧圈是七分旋转三分速度。

第六个球，他拉弧圈是七分速度三分旋转。

发球偷长时的细微球速变化是人类肉眼无法辨别的，但拉弧圈时的旋转强弱，却是可以分辨的，因为这牵涉到你拉球时球拍的挥舞轨迹究竟是向上多一点还是向前多一点，胶皮与球的摩擦到底是厚一点还是薄一点。

你当然不可能真正在距离这么远的地方真正看清楚小球身上的变化，但你可以通过运动员击球动作细节上的差异，推断出这个球拉出去之后的具体效果。

秦华昌直接对比这两个拉球造成的后果。

第五个球拉过去之后毫无意义，被白峰轻易反拉。

第六个球拉过去后白峰却有些反应不及时，最终给王超抓到机会直接打死。

这说明速度对白峰更有效。

但这不合理。

因为白峰在国家队五大主力之中速度排名第三，仅在孙天龙和罗九之下，他绝不应该吃速度的亏。

那么，到底什么条件下，白峰才会因为对方球速太快而出现应对不及时的状况呢？

秦华昌敏锐的想起了另一个疑点：王超第一次发球偷长时，白峰明明可以直接抢攻，却选择了搓一板。

当时，白峰有一个极细微的停滞。

当时秦华昌不理解，但现在他懂了，这是因为王超发球速度太快，白峰产生了应对不及时，错失了第一时间抢攻的机会。

这一来，前后对应上了，白峰确实一直在受王超的球速影响。

只有一种可能性，会让白峰这种本身速度不慢的选手受制于速度，那就是他对敌人完全不了解，完全不知道对方的球路，所以对方的偷长才会真正产生偷袭的效果。

但白峰偏偏是对王超知根知底的。

这就很奇怪了。

说实话，秦华昌也是脑子里灵光一闪，才找到了答桉，正因为答桉很神奇，他才会忍不住直接骂出脏话来。

他一向自诩华乒第一名帅，可王陆搞出来的这个骚操作，他们心自问，若是自己指导白峰，八成是搞不出来的。

“所以白峰压根就没算过王超，他从头到尾，都是靠本能靠直觉打球的，他直接把王超当成自己不熟悉的新对手了，所以王超发球的时候，他完全不预判，他等王超把球发出来了，他再随机应变，这样一来，他的应对速度当然就显得慢了一拍。”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打，很显然是王陆教他的啊。王陆算不过王超和何敬平，就选择干脆不算，干脆让弟子去随便打，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而他之所以可以这么干，其实是因为乒乓球这件事情啊，它本质上其实并不符合多重博弈的原则，因为无论你算得多么深，最终归结到结局上，也只是一个简单的是与否，所以，并不是你算得多你就一定赢的，而是你恰好比对方多算一步，你才一定赢。”

“现在白峰干脆不算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打，你让王超怎么算？”

“你们注意到白峰第五个球发球的细节了吗？他拿到球就发，一点思考过程都没有，正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只要一算，就有迹可循，还不如靠本能蒙一个算了。”

秦华昌摇头感叹：“所以啊，我们现在再回头看，他开局的第一个发球为什么偷长呢？其实是因为他习惯性偷长，毕竟他去年第一次跟王超打球就是偷长的啊……哦，我是不是暴露了什么不该暴露的秘密？好吧，这个话题打住，总之，他发球全靠本能，所以第二个短下旋发球也没什么道理，只不过他运气好，这两个球恰好都打在了王超完全没算到的地方，所以，看起来就显得很神奇，把所有人都唬住了。”

（话说，这个标题你们应该懂的吧？最怕玩梗没人懂，最怕空气忽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