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僧人向西北一步一步前行，昏暗天光下，面前的路空空荡荡，只有一道突兀的黑影矗立在他的前方十丈远，一动也不动。

僧人避也不避，直直向着那道黑影走去。

或者说，撞去。

越走越快，带起一阵罡风。

步子依然那么重。

天光太暗，隔了十丈，僧人似乎并未看清这黑影是何物，他只是一昧地撞上去，就好像不管那黑影是块石头，还是一棵树，只要挡在面前，都要撞过去一样。

到了黑影近前，僧人一往无前的步子却猛地停住了。

因为这黑影，竟是一个人。

未曾想到，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人夜间行在这西北荒原之上，而且那人，展露在他面前的除了一个一动不动的背影，还有一个光亮的脑门，竟也是个和尚。

“阿弥陀佛，敢问这位高僧为何挡我去路？”僧人口气不喜不怒，嗓门倒是洪亮，中气十足。

“这平原如此广阔，我只是站在这里，怎么就算挡你去路？”

那人只是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却不转过身来，不仅没有转过身来，全身上下依旧一动不动，只有一个浑厚带着点沙哑的声音传来，只是听口气，不像是个和尚，倒像是个醉汉。

僧人无意争执，转过身子抬腿就走，速度和刚才一样，可是很快又停了下来。

“高僧，你还说没有拦么？到底小僧与你有何仇怨？”僧人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恼火。

那道黑影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他的前面，仍是一动不动，仿佛先前便在那里似得。

“我还是那句话，这荒原这么大，我只是其中一点而已，你到处都是去路，我如何拦你了？”

那沙哑的声音还带上了一丝懒洋洋，更像一个醉汉了。

背影依旧没有动，话里却仿佛藏了什么话，僧人略一思索，侧过身子，仍是一步踏出，这一次，还没等他踏出第二步，只一个低头的瞬间，那黑影又立在了他的面前。

僧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速度之快，以他的目力竟然全没看清楚。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面前这个背影依旧一动不动，可怕就可怕在，不只是样子不动，相隔咫尺之下，以他的耳力听去，无声无息，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越是靠近，越觉得这黑影是一块披着人形的石头，如果没有那真切的声音的话。

原本的恼怒，此刻全然化作了戒惧。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这个问题你想明白了吗？在这一大片原野上，如何在我这个点的面前寻到你的出路？”

“点是什么，出路又是什么？”僧人的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点是障，是喜怒哀乐，出路是法，是你的路。”声音依旧是那个声音，却隐隐有一种能拨动心弦的力量，给五脏六腑都带来震颤。

僧人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猛地向前撞了出去。

黑影动了。

僧人终于看到黑影动了，心中没来由地一喜，接着世界就天旋地转。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僧人的脚后跟一惊被那黑影中的和尚抓在了手中，大头朝下倒提着，而在僧人眼中，黑影只是动了一动，始终没看清如何动作。

下一刻，僧人的脑袋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竟比先前这僧人走路时踏出的声音，还要响得多。

然后就是咚咚咚一连串的撞击声，那黑影一边用这僧人擂着地面，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我让你硬气，我让你厉害，老子辛辛苦苦装这半天高僧，结果你特吗的还要撞老子，我让你硬，让你硬。”

被撞的那僧人心里实在是苦不堪言，平时运足内力用真气布满筋骨皮肤的时候，顶过一身横练，寻常铁棍铁锤都能一笑任之，今天明明运足了功力，却依旧被撞得头晕眼花，两耳轰鸣。

已经好久没那么痛过了。

就算是年前在青城山和李成明打的那一次，也没有那么痛。

眼前这人，到底是何方高人？

那黑影打够了，解气地把僧人往边上一丢，叹了口气：“似你这般好勇斗狠的脾气，这千条大道你不走，偏偏要撞上去，慧根是有了，佛性呢？”

这次黑影迎着月光露了正脸，宽眉大眼，络腮胡子，是个面容粗犷的大和尚。

僧人挣扎着站起，跌跌撞撞地走了回来，走到这络腮胡子面前，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小僧莲观，大师的用意，小僧听明白了，多谢大师指点。只是道不同，大师修的是佛，小僧追求的是武道极致，对小僧而言，武排第一，佛排第二，辜负了大师一番好意，小僧惭愧。”

这一番话说的平平和和，口气全无半分芥蒂，仿佛刚才暴躁的和挨揍的都不是他一样，这份气度，让这大和尚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好勇斗狠和追求武道，就在这一份气度上了。

“好，由你自己。大和尚我今天这个徒弟，怕是收不成了，只是你记住，佛也好道也好禅也好，武也好，道理到了极致都在一个殊途同归上，你来日境界到时，自会明白我今天的话。”

莲观不说话，眼下的形式也不必说话，敏锐如他，已经听到低沉的喘息和刻意轻缓的脚步，仔细闻去，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腥味。

环顾四周，点点幽深的绿光从几个方向缓缓靠近，莲观倒吸了一口冷气，

“狼群！”

单打独挑，别说是狼，狮虎熊豹也奈何不得他手中长棍，可在荒原上，最可怕的还是狼，或者说，狼群。

狼是嗜血的，鲜活的猎物，跑不掉，狼是狠厉的，每一嘴都咬在能要命的地方，狼是有耐心的，能跟着猎物走出好几里路就为了等一个时机，狼是狡猾的，专挑空门下手。

狼还是善于配合的。

一匹狼力量速度毕竟有限，尚且不足为惧，可是，一群狼，足以抵过，或者说拼过一个超级高手。

荒原之上的杀手，但论生死的利齿。

眼下远处绿光越来越多，两侧的绿光飞快地向前移动着，空气中动物特有的腥臭味越来越浓。

饶是莲观这般修为，右手也有些发紧地握住了铁棍，真气暗自流转。

一只大手按在了莲观的肩头上。

“老实说，老子跟了你有一段路了，今天老子本来是来收你当徒弟的，不过既然你执意修武，走那先入地狱的凶厉路子，也只是说明咱们没有师徒缘分，可有一个道理，我还是要和你讲清楚。”

“大师请说。”

“追求武道和杀伤又是两码事，你这门功夫，今天的拿起是为了来日的放下，不要对杀念执着，遇事先想想能不能不杀伤而解决问题，倘若可以，何必去杀。”

随着和尚的话，莲观感到自己肩头那只手掌上传来一股暖烘烘的热力，透过衣衫传来，原本灌注手臂的真气都被倒压了回去，手掌不由得一松，铁棍已经到了那大和尚的手里。

“道理明白了就好，今天这事儿，就交给老子吧，听说天龙寺阿修罗一脉有门功夫叫当头棒喝，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的当头棒喝。”

狼群已经渐渐靠近，近到已经能看清轮廓了，那大和尚手中棍尖直指天穹，仿佛下一刻就要当头劈下一样，深深吸气。

“哈哈哈哈哈哈~~……”破锣般的嗓音猛地炸了开来，不是特别响，但是这时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这一阵狂野的笑声。

莲观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这笑声却分毫不减，钻入皮肤和心肺，引得他全身上下都和这笑声一起跳动。

运功抵抗，玄音棍所练的至刚内力在这声音中同样至阳至刚的笑声面前，竟然不堪一击，触之即溃。

那高高举起的铁棍，稳稳当当纹丝不动地指着苍穹，凝聚了无穷威势，仿佛下一刻就会当头砸下，让人*迸裂。

几只靠的太近的狼纷纷扑倒在地，往回打着滚，一脸痛苦。

洪亮的笑声一直响了半柱香，方才停歇。

原本一双双黑暗中的阴森绿眼，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这一片荒原之上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安静的黑暗，带一点淡淡的月光。

大和尚放下铁棍，随手一丢，舒展了一下筋骨，爽朗一笑：“哈哈，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莲观半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久久不能动弹，只在听到大和尚说话的时候捂住耳朵的双手本能地紧了紧。

“你们天龙寺阿修罗的当头棒喝功夫在棒上，我这门功夫，也是当头棒喝，功夫不在棒上，而在喝上，你，愿意学吗？”

莲观茫然地抬起头，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和尚，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和尚叹了口气，“跟我走吧，我教你一个月的功夫，倘若不能度去你心中痴念，你自行离去便是。”

说完，大和尚大踏步走在了前面，莲观踏着迷茫而坚定的步子走在了后面，两个人的步子都很慢很重，却不一会儿就双双消失在了这夜幕下的西北荒原的尽头。

荒原上的夜，又恢复了那不安分的安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