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上大学，如果我大学毕业，一定不会比你们差，那时的大学生蛮值钱的。可是，跟父亲斗气，把学业全荒弃了。他要死时，才知道后悔。我也是他死后才感到后悔的。”

“你爸那时是这一带的名人，可有威望了。”

“有什么用？还不是把一对儿女浪费了。”他说，“他一辈子为名为累，好面子，挣得没有了里子。我们混成这样，他还有什么面子呢？”

家常聊得差不多了，我决定随势切入正题。“你爸那时跟艾老爷子关系不错吧？”

“还可以。”

“艾老死后，他的小儿子就跟了你爸，并改姓季，叫季思弦，是吗？”

“这些事情小洁都跟你们说过了，我不知道更多的。”

服务员又送来一杯啤酒。秦腔想接住，但杯到半空，又被季恭接了过去。我怀疑他还能不能唱第一首歌。

季恭叫住女招待。“把这一桌的帐记在我身上。”

“不用了，我来付。”我抢着说，“我找你，理应我来买单。”

季恭侧过头，大大的带着血丝的眼睛望着我。“警察就是见外。不过也好，再来一杯啤酒我就得上台演出了。”

不等我开口，他接着说：“你们收入很高吧。”

“够吃穿的样子。你自己开酒吧，自己唱歌，应该收入不错。”

“谁不想当公务员呢？吃国家的，穿国家的，还索拿卡要。你看看现在的新闻报道，抓一个贪官家里就藏多少亿现金，真是吓人。亿，是个什么数字啊。”

“那是极个别，所以政府要打击他们。刚才……”

我想接着季思弦说下去，他又打断我的话。“我想帮你们做事，捞点外快，你看咋样？”

“帮警察做事可都是义务的。”

“义务谁做？我知道有人帮你们做那个，可以拿不少钱。”

我怀疑他是有意跟我东拉西扯，浪费时间。“我们先谈季思弦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我说过，他的事小洁已跟你说清楚了。”

“离家后，你跟他联系过吗？”

“没有。”

“他就没再找过你，包括艾思哲车祸身亡，他大学毕业，以及你父亲逝世的时候？”

“真没有。”

我瞪着他，生平第一次，无言以对。酒吧渐渐热闹起来，我本希望创造一种谈话的氛围，彼此开心地聊聊过去。闲聊具有委婉的性质，在交流的过程中辟出一块自由的空间，为以后的交往留下余地。我不希望像审讯似的一方主导谈话，但这希望显然落空了。

“他是你父亲的养子，相当于你的兄弟，他不可能不联系你。请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付多少钱？”

“配合警察办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那谁对我尽义务呢？”

“国家会对每一个人尽义务的。”我说，“在这里，我只是希望你告诉我实情而已，不会对谁产生不利影响。”

“我说了我不知道。难道要我生编乱造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离开，我很累了。跟这种人谈话真头痛。酒吧里开始挤满了人，声音吵到无法忍受，香烟在空气里涌成苍白的烟雾。

“有时候知情不报和作伪证是同一概念。”

他环顾四周。

“你要知道我跟他的交往干什么？”

“我们在办案。”

“办案？也就是有用处啰，就是值钱嘛。”

我闭上嘴观察他。我可以打赌他在反复思考我的问题，看看我会不会拿钱给他。

“看来，你是想到公安局去说啰。”

“不论在哪里，我不知道的事情终归不知道。”他说，“刚才跟你开玩笑的，我是真不知道情况，那个狗娘养、没良心的连我父亲死都没回来看过，谁知道他死在哪里呢？”

他站起身，退出两步，对着我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接过女招待递过来的吉它，快步走向小舞台。

我们走到门口，向小舞台望去，舞台灯光已经亮起，坐在T字凳上的季恭沐浴在一束灯光下，低头拨弄着吉它。等人们安静下来，他开始唱歌。他的声音一下子把他从流氓无赖变成天外来客。我眨眨眼睛，努力把眼前的人和坐在酒吧凳上的人合成一个。他的声音饱满深沉，台风随意潇洒，直击心灵的歌曲更是令人动容。他是那么用心，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仿佛天地间别无他物。

回到技侦值班室，正好是十点钟交接班时间。秦腔投入工作中，我一个人来到天台散步。清冷的风令我感到神清气爽。然而，四下无人，天台呈现出诡异的寂静，让我想起这漫长的一天，想起这个漫长而诡异的案子。

经历前段的混乱状况，我惊讶自己已经能够从容面对。尽管不时感觉挫败，感觉无望，但曾经的焦虑、忧伤、颓丧已经过去。

今天，连续走访已经理出一条思路。有人肆意破坏车胎，只说明我的路子真正走到了点子上，触到了某人的痛处；当事人的搪塞，说明那个破坏车胎的人已经走在我前面做工作，只要他做工作就必然留下蛛丝马迹。刑侦课上怎么说，就怕犯罪人不再犯案，只要他犯案，警察一定能抓住他。

走进机房，秦腔正在烧茶。他已经换上警服，虽未戴帽，但风纪扣扣得十分严谨，透出一股英气。我很喜欢他这个样子。警服掩盖了书生气和奶油味，眼神显出敏锐的神采，脸颊和嘴角衬出沉思的棱角。

从警察特质来看，他是个生手，处理嫌疑和犯罪现场远不如许钧，但他绝不是笨蛋。也许有些固执，却十分聪明，而且天生善于分析，历练几年，便是技侦方面的专家。也是个工作狂，我怀疑他的人生会全都奉献给工作。

“嘿，喝茶。”秦腔将冒着热气的茶杯递给我。

“谢谢。”

“看你说的。”

“在工作吗？”

“暂告一段落了。上好监控，看着就行。”

“哦，”我把手插在后裤兜里，显得有些不太自在。“还有一件事……我想麻烦你。”

秦腔盯着我，没有出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