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五年二月廿九，清明时节，天阴地暗。

人都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节对于大俞人而言，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的。

清明，于生者而言意味着雨水，意味着脚下这片土地的新生。而对于亡者而言，则意味着生者的悼念，意味着即便他们在物质上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魂魄却依旧还有所依托，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孤独地游离于世间……

然而，明德四年年末的那场两国之战，却害得无数无辜之人变成了这样的孤魂野鬼。且不说那战死于沙场之上的两国士卒，就说无数死于寒冬的北境流民……没有人会给他们树碑立冢，他们的魂魄注定飘零于天地之间，无所依托。

于是有人说，今年的清明之所以不下雨而只是满天阴云，就是那些没有归宿的亡魂在嫉妒有归宿的亡魂，它们心怀怨愤，这些个怨气凝结在一起，才有了这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气。

类似这样的说法，在整个北境传得越来越凶。百姓们大多信以为真，约束自家的孩童不要出门，免得被那小鬼勾了魂去。稍微读过一些圣贤之书的人则笃信孔圣人“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说法，不如理会这些谣言。

类似于铁面人这样，初听只觉荒谬，但细细思量却又觉得有几分意思的，想必只是极少数的第三类人。

铁面人——或者应该叫叶清风，虽说先蜀昭武王公孙术临死之前留下遗命，希望铁面人能摘下面具，以叶清风的身份去辅佐他的儿子。但是事后，无论是叶清风自己还新王公孙伯仪，其实都没有把这遗命当回事。

面具这种东西之所以会存在于世，无非就是为了隐藏身份或者伪装。叶清风一开始戴上这副铁面具，只是为了遮住自己那张烧焦了的丑陋的脸罢了。但是面具戴久了，往往就摘不下来了。

摘下面具，他是叶清风，天机阁老阁主的关门弟子，他的立场、天机阁的门规，都不允许他涉世太深，卷入庙堂的纷争。但是戴上面具之后，他就只是一个复仇者，为了杀死那个人，不惜搭上无数无辜者的性命的复仇者。

叶清风早就死了，如今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个魂魄无所依托的孤魂野鬼。他和这世上所有的孤魂野鬼一样，怨气冲天。但他有时候也会庆幸，他有一副躯体，有一腔学识，这两样东西能让他区别于其他的孤魂野鬼，让他有了复仇的资本。

而对于新王公孙伯仪来说，带着面具的幕后谋臣，要远比一个能够拿下沧雍两州且和公孙珀走得很近的天机阁亲传弟子容易控制得多。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先蜀昭武王的灵柩下葬之后的头一天，新王公孙伯仪就借先王遗命收回了自家堂兄公孙珀手中所有的兵权，并以守孝的名义将他软禁在白帝城中。蜀中的朝堂之上有一些年纪大的老臣都知道先王的王位是怎么来的，所以对此事看得通透，除了在心里为这位威望颇高的珀公子感到不值得之外，也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甚至是刻意奉承新王仁慈、兄弟和睦。反倒是一些愣头青，如李青云这样曾经与公孙珀一同出征沙场的年轻将领，气血方刚地为公孙珀鸣不平，殊不知新官上任尚且还有三把火，更何况是一代诸侯王上任——所以他们这些人，最后也是罢官的罢官，夺权的夺权，甚至连他们背后的世家都因此遭了新王的记恨。

而铁面人，在这一整个过程之中始终是一言不发，既不曾讨好新王，也不曾站出来为公孙珀说上一句公道话。

如果是叶清风，当然会顾及曾经一同出征的袍泽之情而帮一帮公孙珀，哪怕明知不可为。但是铁面人不会，成王败寇，对于复仇者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总之，公孙伯仪在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之下，成为了明德四年末到明德五年初的这场内忧外患之中的最大赢家。他沿着他父王呕心沥血铺就的这条道路顺利登上了王座，坐拥整个天下九州三分之一的国土。

然而，家大业大的人往往遭人惦记。

明德五年二月二，蜀中派去启明递交国书的使臣被国师叶清玄斩于午门之外，次日，兵部尚书傅龙调任梁州刺史，以文官之身执虎符带领八万人马送梁王朱忠回到梁州府——这，意味着什么？

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叶清玄公然斩杀使臣的行为，其实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而派兵西出梁州，恐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趁西北三州同盟破碎、梁王朱忠孤立无援的大好时机拿下梁州。

叶清玄，是想趁着新王继位根基不稳的情况下，强行夺回沧雍两州！

“还是和以前一样，吃不得亏，睚眦必报啊……”铁面人骑着马，扯着缰绳遥望着东方的启明城，喃喃地说了一句没人听得懂的话。

叶清玄想要沧雍两州，还没捂热的公孙伯仪当然不肯放手。想要对付叶清玄，就不得不动用同是天机阁弟子的叶清风。于是二月中旬，蜀王公孙伯仪下令，许罪将李青云戴罪立功，率领一万山鬼幽骑军和四万蜀中步卒，北上沧州边境，助新的韩王荀牧平定乱匪。

虽说是李青云领兵，但是真正的虎符，却还是在铁面人手中。

一行数万人，不疾不徐，在清明节的那一天横穿过了沧州洛城。

因为没有人知道铁面人面具之后的真实身份，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距离他们十里之外的那座山，是他们主帅的故乡。

他们只看见，那个来历神秘的铁面少年，那个面对蜀王都腰杆挺直的尊贵谋士，默默地离开了大部队，走上一个小山丘，面对巍峨邙山摘下面具，双膝着地，遥遥三叩首。

而在他看不到的邙山山顶，亦有一个一袭白衣胜雪的年轻人，跪在满是青苔绿草的天机阁山门之前，泪流满面。

山下的人继续领兵复仇，头也不回看似潇洒；山上的人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终究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

师兄弟擦肩而过，犹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