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六月，沧州雨季。

天空雾蒙蒙的，下着小雨。叶清玄撑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沿着邙山古道，拾级而上。

自六年前天机阁那场大火之后，除了偶尔几次陪叶清漪回山祭祖之外，其他的时间他都是尽量避免回到这个地方的。

不后悔，但问心有愧。

入山门，在断壁残桓之中沿着记忆中那条路，他一步一步地往枫林走去。

枫林还是那个枫林，那一场大火烧掉了很多的树木，然而六年的时间，足够它们长出新的枝丫。

绿树有荫，枫叶青嫩，阳光洒树荫落在五角枫亭之上。远远的，叶清玄便看见亭子里已经有了两个人。

他迈步往前走，来到亭前，只见亭中两人，一个青衫白发，一个灰衣鬼面，分别坐在石桌两侧。

青衫白发的年轻人抬起头，挑眉说了一句：“来了？”

叶清玄点点头，目光却落在那灰衣鬼面的少年身上：“来了。”

“坐吧。”叶清宁把煮好的茶倒一杯，推到自己对面，摆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我以为你不敢来的。”

叶清玄没有答话，上前一步往石椅上坐，这一坐整个石椅却不知为何突然断成四瓣，叶清玄全无防备之下，差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哈哈，小师弟，为兄帮你出气了！”叶清宁笑出声来，扯了扯叶清风的袖子，说道，“你看见没，就他还宗师境的高手！”

叶清风有些无语，心下却有些感慨

“有意思么？”叶清玄拂去衣服上的尘埃，铁青着脸问道。

“比起你干的那些好事，这种小把戏确实没什么意思。”

“你写信找我来，只是为了这些没有意义的口舌之争么？”

叶清宁摇了摇头，说道：“先坐吧。”

整个石桌周围一共就四个石椅，叶清宁对面的那个毁掉了，叶清玄便只能坐到叶清风的对面，刚坐下，他便感觉到有一股浓烈的杀意笼罩着他。

叶清宁也察觉到了这股杀意，他笑着摇了摇头，握住叶清风的手，示意后者冷静。

三人落座。

沉默良久，叶清宁突然苦笑了一声：“我从江州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料到我们三个还有坐在一起喝茶的机会。”

叶清玄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叹了一句：“世事无常……我也不曾想到，当年的漏网之鱼这么多。”

“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叶清宁看着叶清玄的眼睛，说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想，当年那个上敬重师长、下爱护兄弟的大师兄，怎么就能够狠得下心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却一直没什么头绪……直到去年你我在启明见面，我才知道，你究竟是在忌惮什么……

“咱们祖师爷创立出来研究天地至理的学问，星算之术求天文术数、权谋之术求人心向背，奇门遁甲的基础是儒家的格物之道……普天之下，只有我们一家在研究这些东西，而一旦把这些东西放之于天下，百姓之智一开，延续了数千年的巍巍皇权或许将遭到冲击——这就是，屠龙之术。

“你想当皇帝，你想开万世太平，那么屠龙之术，就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叶清玄拢着手没说话，他并不奇怪自己这位师弟能想通这些，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小师弟叶清风身上。

很多年前，他们兄弟三人就是这样交流的，总是大师兄和二师兄聊得热火朝天，小师弟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偶尔插话也只是只言片语。

而如今，竟然连只言片语也没有了。

“但是理解，不代表认同……终究是你害死了抚养我们长大的师父师娘，害得我和清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害得我们兄弟三人手足相残！”

“你万死莫赎！”

叶清宁抄起手边的茶杯往叶清玄脸上砸去，后者下意识伸手接住，茶水却泼了他一脸。

他扔掉茶杯，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可惜，我还不能死……”

“但是我快死了。”叶清宁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些日子收了个徒弟，小家伙很聪明，我给他讲了个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他却反过来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人力有时而穷，我有心效仿祖师爷辅佐明君开一朝太平，有心手刃于你叶清玄报灭门之仇，然而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你叶清玄窃国得北方三州，云逸续大俞国祚得东南三州，蜀中公孙伯仪继承昭武遗志的西南三州，天下三分已经是大势所趋，而黎民百姓不堪其苦，十年之内不宜妄动刀兵。”

叶清宁闭上眼睛，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奇伯临终前的遗言。

他笑了笑，看着叶清玄，笑着说道：“不跟你争啦，我要带着小师弟退隐江湖，教出个厉害徒弟来，替我们报仇。”

叶清玄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往亭外走去。

“我等着你们……”

一直冷眼旁观的叶清风突然抬起头，对着叶清玄的背影喊道——

“大师兄，你要好好活着，活到……我回来杀了你！”

叶清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撑着伞，走进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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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九月，赤叶城红枫满地，青衫白发的叶清宁，一手牵着师弟，一手牵着徒弟，踏着轻快的步子缓缓入城，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宅子门口。

叶清宁抬起头，只见老宅子门前的牌匾之上写着两个大字——叶府。

他左看看右看看，问道：“刚刚教你们俩的话记住了没？”

小徒弟荀行之拍了拍胸脯：“记住啦！”

叶清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叶清宁松开他俩的手，躲到门前的石狮子后面，“去吧！”

荀行之和叶清风对视一眼，壮着胆子大踏步走到门前，伸手叩门。

良久，大门打开，白衣女子面容憔悴，看着出现在自家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娃娃和带着面具的灰衣少年——刚准备开口询问，就看见那小娃娃“噗通”一声跪下。

“徒儿荀行之，拜见师娘！”

那灰衣少年亦是拱手鞠躬，说道：“小弟叶清风，见过嫂嫂！”

白衣女子闻言一愣，脱口而出：“什么鬼？！”

躲在石狮子后面的叶清宁闻言探出头来——

“若瑾？怎么会是你？！”叶清宁跳出来，有些气急败坏地问道，“你家小姐呢？！”

话音刚落，叶清宁只觉得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下意识转身。

只见身后一位姑娘，白衣胜雪，笑靥如花。

“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啦！”

“不走了？”

“不走了！”

那一刻，赤叶城红叶纷飞。

一如当年，启明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