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自己当时想要去救她？

记忆的碎片在身边闪烁着，幻化着，万华镜一般的炫目。

他看见一双眼睛，茫然而冰冷，那是自己的眼睛。

从降临到世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会成为这个世代最杰出的魔法师。所有见过他的魔法师都会震惊于那双纯粹到极致的眼睛，他是如此地适合成为一名魔法师，仿佛上天塑造出这个人的时候就只给了他“成为魔法师”这一个选项。

恍惚中，那双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闪烁着婴儿般纯洁的目光，那是他最熟悉的眼睛。

她是监护人，她是导师，她是无处不在的魅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双眼睛，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无法违背这双眼睛。如果说世上有什么能令他感到深入骨髓的不安，那便是这净如清泉的，仿佛渗透了自己全身的目光。

他听见有人在呼唤着自己。

一双鲜红而细长，有着梭形瞳孔的眼睛，只有最为强大最为危险的魔物们才拥有的眼睛。但此时它们却一点也不凶暴，相反，晶莹的眸子中充满着温柔的情感。

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紧握着，冰凉，却很柔软。

“清醒了么，尤兰？”洛娅关切地问道。

尤兰点了点头，突然感到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暂时忘却一些负面情绪，专注于各种基础的制御法术加护，以免自己略显单薄的身躯被凛冽的寒风吹倒，或者冻成一座雪雕。

“那么，时间紧急，我就长话短说了。”

“你的使魔被掳走了，虽然对方也是血族，但很遗憾，她不受盟约保护，受到任何待遇我们也无权干涉。能追寻到的最后踪迹就是这里，看样子是在这个……城堡里面。”

城堡？不，这种规格的建筑已经可以算是要塞了。

面前巨大的拱门上别出心裁地悬着一条漂亮的横幅，上面嘲弄般地却又十分优雅地写着一串花体字。

“恶魔城欢迎您?”

借着拱门两侧火把的余晖隐约能看见人影幢幢。

尤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眼前的所见却让他微微皱起眉头。

之前看上去像是人影的东西，竟是一副副人类的骨架。

从骨架宽大的结构和结实粗大的关节看来，这些人生前想必都是有着非常不错的体格，而骨架上挂着的各种特征明显的装备则暴露出了他们吸血鬼猎人的身份。

这些骨架被摆出各种各样不堪入目的姿势。有的把圣钉卡在胯下，有的手持两个浑圆的圣水瓶端在胸前，有的半脱皮甲做娇羞状，像极了一场猥亵至极的狂乱集会。

“这里的城主对于不请自来的人一直都是这么残暴，说是穷凶极恶也不为过。我们已经来到入侵侦测域的外围，再向前一步可就是私闯领地了，同为血族的我或许能得到原谅，但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危……”

“呐，洛娅小姐，你知道使魔么？”

“呃？”

“‘7引导节以上法术，抑或6言段以上仪式赋予其干涉现世之能。使魔本为不容于现世之物，赖施术者之大能，心意相牵，通融现世万物之理，始通生息之大道，具存在之意义，立足于天地之间，能其所能’”

“这是……《米利尔斯的彼端》？”

“也就是说，如果连我都不去在意，就再没人会去管那家伙的死活了，就连存在的意义也会逐步消逝殆尽。”

尤兰的身体发出柔光，头顶上一组大小不一的魔法阵正旋转着舒展开来。受魔力的影响，拱门四周的骨架纷纷扭过头颅，一个个黑漆漆的眼眶正对着施法中的尤兰。

“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使魔，我需要她活着，我希望她能活着。”

随着魔法阵的展开，骨架们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有的举起圣钉，有的扔掉圣水瓶架起十字弩，有的穿好皮甲警惕地缩起身子。远处似乎传来管风琴的低鸣。

“……而且在和她相处的这几天里，我体验了很多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有时感到自己似乎变了个人一样。很奇怪的感觉，但并不讨厌……”

离得进的几副骨架已经举起手中的武器大步跨向尤兰站的地方。

“我还是决定去救她，所以非常抱歉洛娅小姐，和您的约定可能要迟些了。”

“诶，其实也……”

完全展开的魔法阵重重砸在魔法师的头顶，却是发出了羽毛柔软的沙沙声，一副闪耀着光芒的羽翼在尤兰的双肋瞬间成型。

离得最近的骨架一击落空，握着圣钉抬起空洞无神的眼眶看着天空。

洛娅仰望着魔法师破空而去的身影，脸颊感到有些发烫，手指下意识地触向自己的胸前。

“多么美丽，惹人怜爱的身姿啊。”

恶魔城的深处传来管风琴的低吟，低沉而舒缓。

疾速的飞行尤兰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但他无暇去管这些，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袭来四只张着黑翼的不明生物。

空中单位么……尤兰不是没有料到恶魔城会有空中武装，不过与地面相比，空中自由度更大，增加了敌人围堵的难度，同时也使得自己能够避开不熟悉的地形与大部分暗处潜伏的机关。

只是飞行中的魔力耗量是非常惊人的，尤兰重新估量了一下自己的飞行时间，加快了速度。根据微弱的供魔感应，尤兰大致推测出了克雷默尔的位置与身体状况，看样子她还活着，而且睡的很香，虽然不知道这相对乐观的状况能持续到几时。尤兰持续移动着身形，不断揣测着魔力的强弱，试图让定位更精确一些。

一阵腐烂的气息慢慢靠近……

铿！

尤兰堪堪躲开鬼魅般的突击，飞行中的魔物近在咫尺的两排白森森的长牙叩在一起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震颤着尤兰的耳膜

位置也拿捏得差不多了，尤兰调整好身姿准备迎战。

眼前的魔物却僵硬地停止了追击，似乎被定格在原地。

魔物痛苦地嚎叫，它的眼、耳、鼻，还有那两排沉重的牙齿之间突然窜出鲜红的火苗，瞬间硬生生被烧成了一大块焦炭。

不知不觉中增长到十余名的魔物小队俱是一愣，这一瞬间的犹疑要了他们的命。

没来得及展开魔力视界的尤兰只瞥到一抹暗红色的影子。

数支鲜红的长枪从不同方向贯穿了这支小队，被长枪击碎脑壳的魔物瞬间死去，一些被刻意避开要害的魔物惊恐地看着从自己嘴里伸出的枪尖，尖叫着下坠。

暗红色的玫瑰花瓣盘旋着涌上天空，在月光下汇聚成一个窈窕的身影。

“洛娅小姐，您不该卷入这件事。”尤兰感到匪夷所思，他实在想不出身为血族的洛娅为何要站在自己这边向同族发起挑战。尤兰从书籍中了解过这些血族领主的强大，他们中的至强者甚至可以凭空具现化一座游离于次元之外的恶魔城。自己这次去也只求能尽快找到克雷默尔，运气好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带着她离开恶魔城，也或许连自己也无法全身而退。

迎着月光，尤兰看不清吸血鬼的表情。

“女孩子难得主动，被拒绝的话可是会伤心呢。”

眼波流转，魔法师视觉的盲点，是吸血鬼少女般的情怀。

“感激不尽，如果能活着离开，此生此身一定奉上报偿。”

恶魔城的最深处演奏起舒缓而雅致的乐章，管风琴清脆的鸣音响彻整片天空，几个小节过去，天空中的魔物就变得更为强横，从最开始愚钝的巨齿腐鸟，到迅捷的石像鬼，再到井然有序地列着立体阵形的黑翼人。

二人疾速穿梭在阴影中，避开黑翼人的围堵，向要塞的最内环挺进。

目光锐利的黑翼人还是发现了隐匿在钟楼阴影处的尤兰，一阵刺耳的振翼声过后已团团围住疾行中的二人。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魔法师与吸血鬼身影交错，无头的黑翼纷纷盘旋着坠向虚空，只剩一只勉强躲过攻击，以远超黑翼人的敏捷在吸血鬼和魔法师的追击中躲避着。

了结它，中断警报，争取时间。

一念至此，尤兰瞬间张开魔力的视界，黑翼人的一举一动以精确的数据涌进他的脑海，供他推算出它的飞行轨迹与所有可能的变道。

尤兰睁开双眼回到正常的视界。

黑翼人突然发现一根锐利的冰锥瞬间闪现在自己身前，它急忙变道，却发现几乎所有的退路都被闪着寒光的冰锥封死。走投无路的黑翼人只得向唯一可能的突破点冲去，然而洛娅鲜红的枪尖正对准它的胸膛。

“姐姐不要！”

洛娅硬生生收住了急驰的魔枪。

“洛丝？你怎么在这？”

尤兰回过神一看，先前看上去极为敏捷的像是黑翼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变成了洛丝的样子。不只是外形，连气质、魔力的气息都与本人无差。

哪里还有一点黑翼人的感觉？

幻术。

想必是洛娅浪涌般的魔力瞬间冲垮了幻象法术的残余魔力构架，才使其及时现形。

尤兰心中一阵恶寒。

幸好洛娅的反应够快……

“……女仆的大姐姐告诉我姐姐在这里，洛丝就赶来找姐姐玩，可是姐姐和大哥哥突然就追着洛丝打，洛丝怎么劝都不听，哥哥姐姐讨厌洛丝了么……”

小洛丝可怜地啜泣着，依偎在洛娅的胸前。

“姐姐怎么可能会讨厌洛丝呢？洛丝可是最宝贵的妹妹啊。”洛娅安慰着妹妹，温柔地捋着洛丝柔软的发丝。

“这是什么？”

一片绯红的花瓣从洛丝的发间飘出。

保护好妹妹，我就原谅你的任性?

完成了使命的花瓣翻飞着消失在虚空中。

花瓣是谁送来的？幻象法术的施术者是谁？“女仆的大姐姐”是什么？这对吸血鬼姐妹和这座恶魔城到底有什么关系？尤兰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

管风琴的演奏又过去了一个小节，远处传来狮鹫愤怒的嘶鸣，看来这短暂的停留已使他们再次暴露。

洛丝的战斗经验不足。

照看着洛丝的洛娅无法全力战斗。

自己的魔力业已消耗过半。

魔物的等级还在不断提升中，攻击欲望和战斗智商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地增强着。

这种状况下即使是每多耗一秒，处境便会更加险恶。洛娅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询问地望着尤兰。

克雷默尔的位置移动了一些，但并无大碍。

他需要一个最为迅速的攻略方式，一念及此，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是很容易想到的方式，但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这么做过。

没时间细想了，虽然这么做会让他耗去大部分魔力，以非常不利的状态出现在情况尚不明确的城堡内部，但继续犹疑下去的话情况只会更糟。

“洛娅，帮我争取一点时间。”

“呃？倒是没问题。等等，难道你想……”

“相信我。”

洛娅看到魔法师的眼神。那不是自信，而是凌驾于自信之上冰冷的绝对的信念，让人觉得只要他说能做到，那就一定是能做到的，没有几率上的问题，是既定的事实。

“嗯，你也要相信我。”洛娅感到久违的舒畅，舒畅到毫不介意陪这个魔法师做一些疯狂的事。

从来就没有人敢于在恶魔城内使用空间魔法。由于游离于正常的次元之外，恶魔城的空间与正常次元并不完全共用一套坐标系，即便是正常视界内对于施术者来说近在咫尺的地点，也会因为难以捉摸的坐标系而定位到百米开外，更糟的情况下甚至会直接迷失在次元裂缝中。

尤兰将魔力提升到巅峰，引导着自己感受比平时更高的次元。在更加广阔的所在，他感受到恶魔城那无序旋动着的坐标系，克雷默尔的位置也随着它迅速变动着。

一只狮鹫悄悄接近了尤兰，伸出爪子准备给他致命一击，却发现自己再无法向前移动一步。

嗤——

狮鹫巨大的肉翅被硬生生撕离身体，只剩一只翅膀的狮鹫哀嚎着追向地面。

第19只了，洛娅感到自己正逐渐逼近着自己的体能上限，如果不是胸前的洛丝不断给自己维持着增益法术的效果，这种要同时援护两个人的战斗恐怕要难打许多。但即使这样，洛娅也感到自己撑不了多久。

恶魔城的乐章渐入高潮，小节与小节间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塔楼顶端传来一阵咆哮，巨大的骨龙煽动腐烂干瘪的肉翅俯冲而下，带起一阵腐臭的气浪。

“拼了。”

洛娅双手红光一闪，迎着来势汹汹的骨龙亮出巨大的兵器。

过于繁杂的座标分析让尤兰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已经把用于援护法术的魔力消耗全部转移到空间法术的准备上，现在的他比一个普通人还要脆弱，体温也不容乐观地下降中。但即使这样还是不够，虽然已经能与恶魔城独有的坐标系达成同调，但离理想的状态还是差那么一点。这样是无法进行足够准确的传送的，功亏一篑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除非……

刚斩断一条骨龙脊柱的洛娅突然无法感应到尤兰的魔力，惊讶地转过脸却发现尤兰两肋的光翼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开始下坠的尤兰向洛娅的方向伸出了手，与此同时他的轮廓也变得不稳定起来，那是空间移动的前兆。

十指相扣，洛娅感受着尤兰指尖的颤动，想象着他此时的神情，身体的某个部位渐渐湿润起来。

想把他握在手心，想尽情地蹂躏他，想听他羞耻到极点的哭腔。

尾随其后的狮鹫和骨龙重重地撞在一起，在半空中神志不清地盘旋着，呆呆地望着三人消失的地方，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