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猎人听到玉涟心所说的南梁，坐在那里，委屈得像是弄坏了玩具的孩子，一边哭，一边把蟹腿放在嘴里咬，蟹壳带着刺，很硬，他似乎感觉不到，嚼着，嚼碎了，牙龈被扎出了血，猎人已经老了，他看不见家乡，风从海上吹来，海浪的声音带走了乡愁。

“前辈，您……”

“没事，没事了，对了，女娃子，你跑到这小岛上来，是要做什么啊？”

“我的师父，被贼人掳到了这一带，应该就在某个岛上，可我不知道具体在哪个岛，所以就逐一寻找，您这里是第一个。”

“噢噢，是个孝顺的孩子，你师父长得什么样啊？”

“她啊，个子很高，有九尺那么高，腿很长，是个白发美人呢。”

“那我们这岛上可没有，这岛上的人啊，六尺就算高的了。”

“这样啊……谢谢老伯，我这就告辞了。”

“慢走，愿龙神庇佑，保你一路风平浪静。”

此一去，便是大半年光景。

东齐黄龙四年，六月，瀛台。

东齐军已经将整个瀛台征服，不服从的瀛台人皆杀之，而后筑成京观，秋山城和徐家堡也空了，秋氏一族与徐氏一族被押上了回东齐的船只，而戚无双凭借着大破瀛台的功劳，被高皝授予了瀛台公的的爵位，将瀛台赐予她作为封地，瀛台之人，皆为她的奴隶。

秋氏的大小姐秋清雪却被戚无双留在了秋山城，仍住在冷月阁中，她喜欢这凄婉的琴声。

作为一个征服者，瀛台的新主人，她要让每个人都臣服，唯独秋清雪这个人，始终都没有表现出归降的样子来。

她人如其名，如秋天过后的第一场雪，清冷的美，彻骨的寒。

世上的人有很多种，有玉涟心这样的，演技过人，蒙骗过关，然后反手捅人一刀，有尔朱云烈这样的，为了自己的朋友们，甘愿屈尊降贵，放下尊严和脸面，而秋清雪却是和她们不同的，她既不投降，也不表露出谄媚的样子蒙骗别人，她所想的事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死。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活着的人，背负着太多，心上的压力，不知道可以抵上多少座大山，所以才有“历尽千重罪，炼就不死心。”

秋清雪的伤已经好了，这个不肯投降的烈女用刀剖开了自己的腹腔，被人发现的时候，她躺在血泊中，脏腑流得到处都是，按理说这种伤绝对是活不成的，但东齐军中的军医是个重量级人物，他们都是优秀的外科医生，一番抢救后，竟然保住了秋清雪的性命。她的伤好了，心里所想的却还是一个死，于是戚无双叫人收走了她屋子里一切的尖锐物体，连钗子发簪都收走了，陶瓷制成的器物也不能留着，甚至桌子上的尖角都磨圆了，她这个别扭的强迫症患者一定要听到秋清雪亲口说出“投降”二字。

而秋清雪每天所作的事，除了默默的弹琴之外，就是看着窗户外面，幻想着自己死去时的样子。

她写了许多的诗词，每一首都凄婉哀怨，充满了死亡。秋家已经死去，她不会成为瀛台的公主了，现在她只是一个罪人的女儿。戚无双虽然没有马上杀了秋长风，但押送会东齐后，鱼璇玑是一定要治秋长风的分裂国家的大罪的，作为地方管，放任治下之人成为海寇四处劫掠，甚至跟东齐官军对抗，这罪过无论是在新政还是旧法中，都是夷三族的大罪，到时候只要叛决了，秋清雪就得被押送到东齐去斩首。

入秋之时，一封信送到了瀛台，戚无双看过了信，转身去往冷月阁。

“公爵殿下，您来了？”

秋清雪冷冰冰地说道，抚弄琴弦的手也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的戚无双。

戚无双眼神在躲闪，她扭着头，将信拿给了秋清雪，说道：“陛下下旨了，要把秋长风夷三族，你也活不了。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过了白露这天，你，就要被处斩。”

秋清雪澹澹说道：“已经快到白露了。看样子我终究还是要死的，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救我。”

“救你是因为欣赏你的骨气，现在杀你，是为了正法。”

秋清雪一双素手，按住了琴弦，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尹人，在水一方。朔洄从之，道阻且长。朔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妻妻，白露未晞。所谓尹人，在水之湄。朔洄从之，道阻且跻。朔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尹人，在水之涘。朔洄从之，道阻且右。朔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好俊的一颗头颅，不知道砍下之后，还是不是和现在一样美。”秋清雪转动着自己的头，看向远处锷铜镜，她继而问戚无双道：“那么，公爵殿下，你准备对我用什么刑？枭首？磔刑？醢刑？腰斩？车裂？缢首？亦或是，开口笑？”

“我倒不想杀你，但是皇命如此。我敬重你，所以我不杀你，这把刀还给你，请你自便吧。”

戚无双将那把短刀放在了秋清雪面前的桌桉上，她看见了刀，眼睛一亮，拔刀刺向了戚无双，然而戚无双穿了铁甲，这一刺也只是让戚无双知道她刺了。

“大小姐，你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你这头恶兽，你杀了那么多的人，踩着秋山城众人的累累尸骨登上了公爵的位置，你安心吗！你不怕夜里有孤魂怨鬼找上你吗！你为什么可以那么冷血，那么残忍，把人成批成批的杀死，还要砍下他们的首级，堆成高塔来彰显你的烈烈武功，你现在又装什么啊？干脆点，一刀砍死我好了。”

“秋清雪，你和那些猪狗不如的家伙不一样，你是这片岛，唯一一个不肯跪下来投降的人，所以我愿意对你保持着耐心。我来并不是要对你表露什么虚情假意，我是真的不想杀你。”

“你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白露之前，你会得到我的答复。”

同一时间，南梁都城。

萧文昭驾崩，国君由谁来继位却是迟迟没能定下来，现在萧秋颂回来了，若是她想争，这国君之位极有可能是她的，南梁国不是没有女子称帝的前例，萧秋颂同样拥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南朝朝廷的声音有两种，大臣们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支持萧天衍的，武将居多，另一派是支持萧秋颂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袖手旁观，两不掺和，保持中立。萧天衍是绝对的好战分子，武将们支持他，跟随他可以四处征战，获得功名，萧天衍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南梁京城驻防大军的支持，而吟花殿花千雪也表示会帮助萧天衍，毕竟有战争，她们这些间者杀手才有用武之处。

南梁京城有三支军队，一支是宫廷宿卫，两万人，由南梁中领军萧祎统领，一支是左卫大军，有五万人，由左卫将军王君才统领，一支是右羽林军，有一万五千人，皆是骑兵，由羽林校尉陈法生统领。三支大军中，王君才和陈法生都表示要支持萧天衍，而中领军萧祎作为萧氏宗亲，虽然和萧文昭关系较远，但也有要夺位的意思，他知道萧秋颂力量薄弱，于是便想要先助萧秋颂抗衡萧天衍，待二人俱损时，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

长帝姬府中，萧秋颂坐立不安，乙羽景对她说：“长帝姬殿下，萧天衍的力量太强，朝中诸多武将都支持他，我想再过些日子，各地的军队就该进京了，到时候他的力量更盛，而你，再无继位可能，所以，长帝姬，您要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应当如何？”

“先下手为强。趁他军队尚未集结完毕，杀之。”

乙羽景表情凶狠，他如同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狼，牙齿都露了出来。

“你只有三千人，我的帝姬府也只有五百家丁，如何能与萧天衍那接近七万人的大军相抗衡？”

“长帝姬殿下，您只看到了这些人吗？不不不，您不应该只看到这一步，我们可是有百万大军，看不到吗？”

“百万大军？哪儿来的百万大军？”

“殿下，回南梁的一路，您没有看到吗？那些被重税压弯了腰的男人，那些为了活下去赚钱养家而出卖自己的女人，他们被层层盘剥，是最底层的人，如同蝼蚁。殿下，您许是在高位过得久了，不知道民间疾苦，不知道朝廷每年征收的税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来告诉你，你们的南梁朝廷，征的不是税，是命！一个干苦力的人，一天忙活完，只能挣一个铜钱，就够买两张饼的，一个月只有三十个钱，他不止要给朝廷交税，还要给官老爷们交税，也许每一项税收得数额非常非常小，但积累起来，就是一座大山。长帝姬，你的人民已经被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们要崩溃了。萧天衍那么好战，他若是成为了皇帝，为了发动战争，收取的税只会更多，人们要被绑上战争的车轮，去把前路铺平。长帝姬，如果我们登高一呼，称从今天开始，一切赋税全部作废不再收取，你说，会有多少底层人站起来帮助我们？”

“这？”

“这就是人心。那些底层人我看到了，很朴实，没有那么多心眼，只要给他们一口饱饭，他们就能卖命。长帝姬，你要成为帝王，就要时时刻刻都记住自己的人民。你要知道一件事，不是你选择了人民，而是人民选择了你。您只要下令，我就立刻派人出去宣传这件事，赶在萧天衍集结起部队之前，我们先把队伍拉起来。”

“如此甚好，你去办吧。乙羽将军，谢谢你。”

“这是末将的职责。”

乙羽景拱手退出，走时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出去之后，副将问他道：“将军，真要帮南梁长帝姬夺位啊？咱们卷进来不好吧？”

“老弟啊，我这么做可不是单纯要卷进来。你想想看，要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跟南梁大军交战，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打下南梁国都？现在越州已经是咱们的地了，南梁国都和越州一江之隔，我们这会儿就在南梁京城里，假如我们趁着这次南梁内乱，在南梁的地界里面，制造一场腥风血雨，你说……我们会立下什么样的功劳呢？”

“将军，你是想趁火打劫？”

“不让你以为丞相为什么要派一支部队护送南梁长帝姬回南梁，不就是这个原因吗。而且我们只有三千人，他们不会拿我们当回事儿，可他们不知道，我们这三千人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士兵，只要在城区里打起来他们部队展不开，一定是输，他们输了，士气会更低，我们手里又握着长帝姬，到时候，以助公主复国为名，说萧天衍叛国，我们吊民伐罪……”

“将军好策略啊。”

“你们，仪仗甲都换了吧？”

“那自然是都换了，谁没事穿那玩意儿啊，花里胡哨还飘轻，一点防护力都没有。”

“换回实战甲，时刻准备战斗，千万不可松懈，不要小看南梁部队。记住了吗？”

“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