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凉，叶辞枝头，清澈的水池边，蒹葭苍苍。

一身白衣，披散着头发的风临晚正在池边抚琴，空灵的琴声回荡公府庭院中，路过的司马奉孝听到了这悦耳的琴声，不由自主都驻足欣赏，静静地听着，从这琴声中，听出了空寂的山中，似一声鸟鸣。

“好一曲空山鸟语。”

风临晚蓦然回首，那惊鸿一瞥，直击这年轻书生的内心。

“祭酒大人？”风临晚认识他，毕竟也是在云国公府里共事了一段时间，彼此算是不太熟的同事，司马奉孝礼貌都深行一礼，说道：“下官方才听得琴声，一时出神，若是冲撞到风将军之处，还请将军您包涵。”

“我倒是无所谓，而且我也不算什么正式的将军，你不必对我拘礼。方才听先生言，似乎先生也颇爱琴艺啊。”

“在下倒是不太通五音，只是附庸风雅，论起琴艺，怕是不抵将军您万分之一。”

风临晚澹澹说道：“先生过谦了。唉先生，莫要再站着了，请坐。”

“谢将军。”

风临晚的指头离开琴弦，把耷拉下去的衣领拽了上来，整理了一下前襟，然而还是被司马奉孝看到了一点，他有些不解地问道：“方才，在下似乎看到将军的肩颈处，有一文身？”

风临晚道：“你指那个啊，那只是露出了的一小部分，全貌是一整张图，从我的颈部，一直延伸到我的大腿。”

司马奉孝道：“风将军，您是……南梁之人？”

风临晚惨然一笑，说道：“是。”

“我忽然间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一起聚集到咱们殿下的门下的，我前不久和若薇大人她们交谈过，得知她们是西魏人，玄藏法师也是西魏人，您又是南梁人，这殿下还真是喜欢广交天下豪杰啊。”

“先生说错了，在遇见殿下之前，我，只是一个被官老爷囚禁起来的乐伎，而若薇她们，也只是西魏乡下的普通女孩，我们都是被她救下的，她的师父，教给了我们武功，让我们从此不再受人欺负。”

司马奉孝道：“原来是这样。听您这么一说，殿下的师父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吧？”

“你知道明月仙子吗？”

“千鹤派的明月仙子，这天下谁不知道啊，武林第一美人，剑术出神入化。”

“她就是我们的师父。”

司马奉孝的声音戛然而止，风临晚抿着嘴，把琴搬了起来，而后轻浅地对司马奉孝说：“不好意思啊，先生，风有些凉了，临晚不耐冰寒，这便失陪了。”

“额……再见。”

司马奉孝看向她的凄凉背影，挥了挥手。

“殿下她的本性是个侠客啊……不过，侠客的能力，终归是有限的，只能救一人，十人，唯有站在顶点，才能庇护万民。可现如今，天下已乱，唯有战争，重造一统的王朝，才能让黎民幸福安康，要救天下，反而要杀尽天下！殿下虽是女子，却无妇人之仁，杀伐果断，真是天生的霸王，哈哈哈，我没跟错人。”

“滴咕什么呢？”

司马奉孝的身后，玉涟心走了过来，说道：“怎么了？司马祭酒？什么没跟错啊？”

“臣是说，臣投奔您投奔对了，没跟错人。”

“哦？在孤之前，你还投奔过谁？”

“投奔过南梁，奈何南梁卖官鬻爵之事不断，身居高位之人，多是买官而来，无甚本事，盘剥黎民百姓倒是一把好手，而且门第等级森严，南梁国，除去萧家皇族，其余的要职皆是王谢陆顾四大家族的子弟，我一介布衣，出身寒门，纵然是满腹良谋，仍不得重用。后来，有投奔了西魏国，西魏国内豪强并起，地方权重而朝廷权轻，我遍访豪强，未见明主，后欲追随尔朱云烈殿下，怎料那时西魏内乱已起，尔朱云烈殿下与豪强联军大战，西魏之地，刀兵四起狼烟滚滚，我只得避乱于齐，待到尘埃落定，这已经换了人间，我没想到尔朱云烈会向东齐国称臣，更没想到东齐国会出现殿下您这样的新晋英豪。实不相瞒，皇帝陛下这样分封诸侯，是大忌，一旦地方势力变强，势必会威胁中央，他却将云州之地尽数封给殿下，不啻为一个崛起的良机啊。”

玉涟心说道：“那孤问问你，你觉得，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司马奉孝澹然说道：“殿下是一个，可怜人。”

“可怜？”玉涟心眉头一皱。

“殿下的过往，臣已从诸将口中得知。殿下您自幼失去双亲的疼爱，由师父一人抚养长大，您心中，师父就是您的一切，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之后，您想要保护师父，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可是却阴差阳错，卷入一场又一场的纷争中，十六七岁，正值花季，与您年龄相彷的少女，应是天真烂漫地踏青游玩，和心上人互递情书，可您却不得不手持刀剑，在血海中挣扎，这路本不是您自己要选的，而是被形势逼上去的。走上了这条路，此生便无法回头，您只能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不得不把江湖的一切忘掉，彻底走上这条霸道之路。您早已见惯生死，杀人无数，故而对敌人绝无仁慈，可您虽然身处血腥的地狱，您的心却还是如白莲一般圣洁，清纯，您会对一个伤兵展露出姐姐一般的温柔呵护，换句话说，您很矛盾，很煎熬，您的善良足够纯粹，您的残忍，也足够纯粹，这种矛盾体，才更有吸引人的魅力不是吗？臣说殿下是一个可怜人，是因为殿下您，年不过二十出头，却一生已尽，再不能像同龄的女子那样，被人爱着，宠着，呵护着。但是，在您的心里，一定希望着，有一个爱自己的人吧？”

玉涟心惨然一笑，甩了下袖子，坐到之前风临晚弹琴的地方，对司马奉孝说道：“你说的对，我的确希望，能有一个爱我的人，哈哈哈，想一想，我还真是没点自知之明，我究竟在奢求什么？”

“如果殿下您因为此前的杀戮而心怀愧疚，那大可不必，如果当时我在您身边作为谋士，即便叱云殿下没有被掳走，我也会劝殿下您对新罗进行屠城，而且不是一座两座的屠城，是要把新罗国的所有城池，全部屠城，要按照灭族绝种的程度进行有组织的屠城。”

“什么！你这是何意？为什么？”

“回殿下，新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戮，是有一个节点的，不足这个节点，杀戮，只会造成仇恨，而超过这个节点，杀戮，才会带来征服。您只屠了两城，远远不到这个节点，我想，新罗之人的叛乱应该快开始了，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一旦新罗人反叛，您可迅速出兵进行剿灭，收获武勋。”

“你觉得新罗人会反？”

“对。”

“那你觉得，这个节点，应该是多少？”

“起码要消灭掉敌国，九成的人口。”

“九成？”

“如今天下纷乱，众番邦异族皆有可能会成为敌人，如果要扫平乱世，必须要以雷霆手段，用最短的时间，清除掉一切敌人，完成统一，过程虽然血腥，但老百姓却能少忍受刀兵之祸。若是陷入长期战争，那么百姓的负担会越来越重，到时候民不聊生，又会引发更多的反叛，最后乱世得不到平定，反而越来越乱。”

“我，在许多人口中，已经成为了残暴的妖女，你，还要我继续杀下去吗？”

“为了后世的太平，牺牲一些人，在所难免。但若是让臣说一句实话，臣要说，若是不借助这些人的尸骨，如何能够成就帝王之业，臣，又如何能够名留青史？臣看得出来，殿下不是能够久居人下之人，这东齐江山，迟早都是您的。”

“嘘！”

玉涟心示意他闭嘴，司马奉孝继续说道：“丞相鱼璇玑，看似在为皇帝陛下出谋划策，使东齐国欣欣向荣，实际上，却是在给您开辟一条上升的通道，您想一想，她的军功授爵制度，最大的受益人是谁？正是凭着阵前斩将而封侯的您啊，其后的几场战争，都是想办法让千鹤军上，从而使您的爵位地位越来越高，她，是在给您铺路。”

“是吗，我有时候却觉得，我走到这一步，是她故意推的我，哈哈。”

“殿下，现在云州已经为您掌握，我们要做一些事情，收服云州的民心，军心。”

“那么，如何收人心呢？”

“整顿吏治，彻查地方官吏，还百姓以公平。云州有些地方，因为离京城远，所以新政没推行多久，又开始走回老路了，您把这些人全查一遍，对云州进行清洗，揪出顽固分子，百姓们见您一心为民，定然对您心悦诚服。”

“孤今日才觉得，有一个替孤出主意的谋臣，是多么轻松啊。奉孝，谢谢你。”

“殿下对臣，礼遇有加，臣自当以国士报于殿下。”

玉涟心笑了笑，让他免礼，二人又在府中交谈了一会儿，共进了晚宴，之后才分开。

入夜，玉涟心回到寝殿，却见玄藏正坐在殿门前的台阶上，她先是一愣，而后问玄藏道：“你在我这儿干嘛呢？”

“有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

“我今天在范阳看见了两个人，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他们的身形很特殊，肩膀似乎有畸形。”

“畸形？”

“只有一种人，会变成那种样子，就是常年开硬弓射击的人。这两个人，都是射箭的好手。”

“所以呢？”

“我以前在西域的时候，见到过一群雇佣兵，他们容貌与我们有差异，很苍白，头发是黄的，会使用一种跟人几乎等高的大弓，我怀疑那两个人，是他们。”

“西域的雇佣兵？到范阳做什么？”

“如果这些家伙是探子，看完情况后，回去禀告给他们的头目，说不定，会谋划一起对于云州的入侵。”

“啊？这，我即刻派人去搜。”

那两个人特点太明显，很快就被千鹤军抓获，果然和玄藏说的一样，玉涟心厉声审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道范阳有什么目的？”

那两个人是软骨头，玉涟心一问，立刻就说了实话，都不用严刑审讯，其中一人说道：“大人，大人，听我慢慢说，我们是从西域来的，周国的皇帝带领他们的大军攻破了我们的国家，我们是两个弓箭手，没有办法，才加入草原上的佣兵团混口吃的，前不久，草原上来了一伙室韦人，给我们许多牛羊，要我们以平民的身份进入东齐的并州云州，来看一看什么样子，如果粮食收成很好，他们室韦人就打算要入侵东齐了。”

玉涟心道：“奉孝他说室韦人要来，只不过他说的是明年，而现在，室韦人就要来了，看样子他的预测有失误啊。”

那个人立刻说：“不不不，他说的对，室韦人现在不会来，他们只是叫我们来东齐多待上一段日子，多打探些情报，他们的部落还在集结中，他们知道仅凭那么一点人是破不开东齐国的边境的，这些人打算把所有的室韦部落都聚集起来，然后展开全面的入侵。等集结完毕，恐怕要明年这时候了。”

“所以，你们是打算要在东齐境内呆一年？”

“是这样。”

“你怎么轻易就把知道的信息说了出来，我能信你吗？”

“公爵阁下，我们就是一群给钱卖命的蛮夷，谁给钱我们就跟谁干，现在落进您手里，我的小命被您捏着，我硬气什么呢，室韦人入侵成还是不成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求公爵大人能饶我们一命，我们愿意给您干活。”

“今天你们给我干活，明天来个人给你更高的报酬，你是不是立马就会从我这里离开，跑到那边去？”

“是。”

“行啊，蛮夷果真是蛮夷，没有忠诚和义气可言。”

“公爵，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您给我钱，我替您办事，这不是很公平的吗？”

“你这脑子，倒是适合做生意去。按照东齐的法，你们这算间谍行为，要处斩。不过东齐也提倡戴罪立功，如果立的功够大，可以减轻处罚，你们两个，想好了，想死，还是想活。”

“想死呢？”

“现在就杀了你。”

“想活呢？”

“你在牢房里过一辈子，不过呢，吃喝不愁。”

“我想活，在这过一辈子也认了，您说吧，想要我们干什么？”

“室韦人的部落，你们都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只知道一些。”

玉涟心命人拿了张地图道：“在这上面标出来，算你们有功，免死罪。”

两人立刻开画，不带一点含湖的。

玉涟心看着这两人，笑道：“真是怕死啊。”

而后她又对玄藏说：“你眼睛真尖，这都能被你发现了。我应该给你记一功。”

玄藏道：“我不求那个，只不过是我运气好而已。涟心啊，我觉得，咱们需要弄一支情报部队，不能每次都指着和尚我出去瞎猫撞死耗子，你觉得呢？”

“哎呀，我觉得你说的对！那这事就交给你办吧，正好给你找点事，免得你每天游手好闲的。”

“嘿，你这，你这就不讲究了啊。”

“东齐军队不养闲人，你又不愿意杀生破戒，那你就去搞搞情报呗，反正以你的功夫，就算是遇上了茬子，也能轻松逃脱吧？”

“玉涟心呐玉涟心，你是一点没把我当过人啊。”

“甭废话，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