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尔朱云烈府邸。

玉涟心睁开了眼睛，她从自己腰带扣下面摸出一粒药丸，放嘴里嚼了，这是之前虎贲宿卫送来的治伤灵药，能加速愈合外伤。吃下药丸之后，环视四周，见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十分豪华，心想：“这莫非是在宫中？”

这时，门开了，尔朱云烈进来，看见玉涟心坐起了身，笑着走过来关心道：“小姑娘，你醒了啊。”

玉涟心立刻行礼道：“奴婢叩见殿下！”

她很会演戏。

尔朱云烈扶着她躺下，说：“无需多礼。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怜玉……”

“怜玉，很好听的名字。你救了孤，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孤都会满足你。”

玉涟心立即说道：“奴婢不要任何赏赐，殿下您是风华绝代的佳人，举世无双的英雄，能为您奉献出奴婢的生命，是奴婢这条贱命所获得的光荣！在主人见不到的阴影下为主人尽忠而死，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尔朱云烈用手指封住了她的嘴，说道：“孤可不是残暴无道的剥削者，你救了孤，孤一定要赏赐你。”

玉涟心闪动着自己那一双人畜无害的水汪汪的眼睛，垂着睫毛，模样很可爱，低着头说道：“奴婢，还没想好……”

尔朱云烈已经权倾朝野，连皇帝都是她脚下的蝼蚁，她可以满足任何人的要求，因为她就是西魏国的天，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有她脆弱的一面，那就是女人生来就有的母性。

她伸出手来抚慰玉涟心的样子，很像叱云明月。

“那你，以后就跟着孤吧。”

“谢殿下。”

“嗯，”尔朱云烈温柔的笑了下，其实，她不故意做出那副权臣嘴脸时，就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姐姐。

尔朱云烈才刚刚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她笑起来很好看，很温柔，让人联想不到她曾经杀了无数的官吏和皇亲，她的温柔，让玉涟心一时动摇了内心：“我，真的要杀她吗？她，真的应该死吗？”

一晃已经是九月末了，玉涟心伤已经痊愈，按照之前所说的，她被尔朱云烈留在身边，做了一名近侍，无论什么时候，都和尔朱云烈形影不离。

只是，玉涟心不知道的是，尔朱云烈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看出她会武功，她把玉涟心留在身边，就是想看看玉涟心到底有什么目的。

而且，如果有可能，尔朱云烈会想办法让她改变心意，为自己所用。自己得罪了那么多人，多一个人在身边保护自己，也不是一件坏事。

深秋，天已经很凉，一场秋雨过后，更是刺骨的冰寒，作为尔朱云烈的近侍，玉涟心很体贴的为她整理好床榻与被褥，又在屋里点了一炉熏香，这种澹雅的香雾可以让人身心放松，更快的入眠。一切都做好之后，尔朱云烈也回来了。玉涟心伺候她宽衣，把脱下来的外套整理好挂在衣架上，又对她说道：“殿下，您劳累一天了，奴婢给您烧了洗澡水，您要不要沐浴放松下？”

尔朱云烈摆摆手说道：“玉儿，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你不用称我为殿下，也不必自称奴婢，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玉涟心赶紧躬身道：“这怎么敢呢。”

尔朱云烈笑道：“怕什么，我们之间，要是叫着殿下奴婢的，就生分了。怎么？你是不是以为像我这样权倾朝野的人，都应该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一点都不平易近人啊？”

玉涟心一时语塞，没错，她就是这么以为的。

“那，那，云，云烈，姐姐，我去给你打洗澡水去啦。”

尔朱云烈看着玉涟心跑出去的背影，摇摇头道：“唉，挺好的一孩子。”

玉涟心把浴桶搬进来，招呼着其他下人一并倒上了热水，又洒了些花瓣和其他香料，让这水带上些许的清香。

这边，尔朱云烈解开衣裙与丝绔，坐进了浴桶里，玉涟心就在她旁边，帮着往后背上撩水。

尔朱云烈凝脂般的肌肤上，尽是些醒目的伤疤，玉涟心心中一颤，手指尖不自觉地按在了疤痕上，轻柔地蹭了下，问她道：“云烈姐姐，你这些伤……好可怕，都是在要害上啊。姐姐，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两个人如果只是一直说开心的事，大抵上会变成表面朋友，但若是有一方愿意听另一方诉苦，那就是知己。

这话可是杵进尔朱云烈心窝子里去了，整整二十八年，第一次有人关心她。

也许她是虚情假意，也许她只是为了拉近点距离，那又如何，能尝到一丝甜，就已经够了。

玉涟心的双臂环绕着尔朱云烈的脖颈，往下伸着，她贴着尔朱云烈的侧脸，浅声在她耳边道：“云烈姐姐，你这些伤，太让人心疼了。”

尔朱云烈握住了玉涟心的手说道：“玉儿，谢谢你关心姐姐。”

水渐凉了，玉涟心扶着尔朱云烈出来，擦干了之后，尔朱云烈上床躺下休息，玉涟心则准备离开。

看着玉涟心转身要出门，尔朱云烈叫住她说：“去哪儿？”

玉涟心道：“回自己房啊。”

尔朱云烈坐起来一把抓住玉涟心把她拉到床上，说道：“你就在这儿睡吧。”

玉涟心被尔朱云烈按在床褥上，不自然的说：“这样，不太好吧。”

“别走，求你了，别走。”

尔朱云烈忽然间像个小孩，抱着玉涟心的胳膊不松开，她的头深深地埋着，紧紧贴着玉涟心。

没有安全感的人呐。

不知道星辰怎样运转，才会让尔朱云烈那个平庸的父亲生下这样的女儿。她不过是那担任边军大将的尔朱勤与一舞姬所生的庶女，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和家族的一切都沾不上关系。

她的母亲，早早的就被那善妒的正妻逼死，留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家族里的其他人，闲来无事时就欺负她，只有一个老奴，还算心善，时不时照顾她一下，但就因为有一次给她带了一锅炖鸡被他们看到，这老家奴就被活活打死。

那时起，尔朱云烈就开始悄悄的练武，她总是跑到军营去，偷偷去看士兵们的训练，自己偷学枪术和刀盾，练习投掷标枪，春去秋来，一晃她已长到了十六岁，出落得美艳动人，而且习成了一身的武艺。

尔朱勤并没有把这个庶女当回事，直到发生叛乱，尔朱云烈单枪匹马，连闯十二寨，斩杀敌将三十二员，叛军大败，才后知后觉地管她叫了一声女儿。

可是尔朱云烈眼里早已经没有了这个父亲，也没有家族中的任何人，这么多年，她都是在凄风苦雨中度过，每天夜里，她都不敢睡觉，只因为曾经有过在睡梦中被拖出去毒打的经历，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人们对于出身的执念。

就因为自己是庶出，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就饱受欺凌。

就在两年后，尔朱勤去世，此时，尔朱云烈已经在军中积累了极高的声望，战士们都敬仰这位女将，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愿为了她赴汤蹈火。

那一刻，她开始报复自己童年的痛苦。

她带兵攻打自己欺负自己的兄长们，将他们枭首示众，她带兵回家，将父亲的正妻拖出来车裂，给自己的亲娘报仇，她将整个尔朱府血洗，把那些打死了老家奴的人全部斩成碎渣，人们开始称呼她为恶魔。

不久后，京城发生了政变，太后因为男宠一事，与皇帝决裂，最终鸩杀了皇帝，已经成为北境之主的尔朱云烈率军勤王，突入京城，最后发生了“洛阴之变”。

而后，尔朱云烈扶元子悠为帝，开始了自己权倾朝野的生涯。

也是从那天之后，一个接一个的刺客出现在她身边。

她经常感到彷徨和无助，因为有时候刺客就是她身边的人。

于是她很久都是孤身一人。

可人怎么能忍得了无休止的孤独。

她愈发的病态，以至于变成如今这样。

她是西魏的天，可她怕黑，怕自己一个人，怕身边的人背叛她。

然而，她还是选择了玉涟心，哪怕她知道玉涟心有着说不出来的目的。

“别走。”尔朱云烈的声音竟略带哭腔。

玉涟心拧着身子转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好好，我不走，我不走。”

尔朱云烈稍微松了下来，慢慢的睡着了，这一次，她睡得很安静，没有噩梦，没有童年记忆的闪回。

但玉涟心横竖睡不着。

她看着恬静的尔朱云烈，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想着她刚才一举一动，心软了。

她杀人时从来都不过脑子的，这一次，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开始想着鱼璇玑的话。

“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但是命运让我卷了进来，我只能做出选择。现在不是做决定的时候，我就先陪在她身边好了。”

虽然上一次玉涟心靠着精湛的演技玩弄了尹清玄和石信，成功的让他们两人反目，相互攻杀，但那是有原因，而且那是仇敌。

如今这位大姐姐，她跟自己并无怨仇，而自己只是被卷入了皇室和权臣的斗争里，自己本来应该是个局外人，奈何自己身居乱世，犹如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不想了，不想了。”

玉涟心慢慢睡着，天已接近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