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帝初平元年三月十八，渊城。

在没有玉涟心的日子里，尔朱云烈经常一个人住在城楼的最顶层，她总是晚上不睡觉，一直到天亮了才睡上两三个时辰，因为黑夜中，她会梦见自己小时候。

即便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给她心中留下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错误可以原谅，造成的伤害却不能弥补，甚至有些错误，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成为女王的日子，并不好过，四州的百姓前来归附，她必须要对这些百姓负责。尔朱云烈一面扩充军队，一面打压地方豪强，分田地给百姓，同时继续发展她在北境采用的军户制度，衍生出府兵制，在四州设立折冲府，每府有折冲将军一人，下设五十个团，每团二百人，由校尉指挥，每团下有二旅，每旅一百人，归旅帅所管，一个折冲府，共有府兵一万，这些府兵闲时耕种，农隙训练，战时出征。尔朱云烈沿用了她一贯的高额赏金，抚恤金也是所有势力中最高的，因而，她的部队总是很狂热，有着极高的热情。

而作为她邻居的周国，在宇文乂的带领下，和西域来往密切，得到了西域和草原的支持，正在重新组织军力意图夺取尔朱云烈治下的蜀州和渝州。这两地号称天府之国，天下粮仓，尔朱云烈得到蜀地，自此再不愁粮食供给，蜀地产出的锦缎也能满足百姓的生活需求，而失去蜀地的宇文乂，他们的背后是一片未知的高原，以及寸草不生的戈壁与大漠，如果不能夺下蜀地，宇文乂的周国走不长远。

尔朱云烈眺望北方，身后一人拾级而上，对她禀告说：“女王殿下，南梁要和东齐开战了。”

“有玉儿的消息吗？”

“回殿下，玉姑娘已经离开武阳崖，前往东齐的国都了。”

“前往东齐国都？邺城？”

“是。据线人的消息，东齐武林要加害玉姑娘和叱云明月，她们是受到皇帝高皝的诏令，前去京城的。”

“武林？哼，和西魏的那些地方豪强不过一丘之貉，为了攫取私利不择手段，他们这些人，就是国家最大的乱源。现在孤已经用屠杀告诉了商会和豪强孤的意志，任何有可能盘剥压榨底层百姓的组织都将在孤的国家中灭绝。没有人可以例外！”

“现在南梁要进攻东齐，而宇文乂，也在向渝州调兵，战火要再度席卷赤县神州，王，征伐吗？”

“现在，确实应该惩治一下这些作乱天下的愚夫！我尔朱云烈只不过是寡不敌众，遭逢了一个小小的挫折，这些蝼蚁们就以为我这头狮子病倒了，可以任由它们吞噬啃食了？这个天下，绝对不能交给这些凡愚之人。是时候向那些昏睡已久的世人，展现出狮子的尖牙与利爪了！”

时间是周初平元年，东齐黄龙二年的三月二十，渝州的折冲府一万人与周军三万战于渝山脚下，渝州折冲府的三十三团，三十五团，全军覆没，第八团二旅和第九团的两个旅全军覆没，其余各团都损失一队左右，周军这边则是伤亡近八千人，三月二十三，尔朱云烈亲率渊城第二折冲府一万人赶到渝州支援。

同时，宇文乂也增派了三路人马，分三路攻入渝州，一时间，渝州形势危急。

不过，对于尔朱云烈来说，她并不需要出动全部的人马。

后世的史书中，常常形容尔朱云烈是一个有勇无谋，只会冲杀和屠戮的女性屠夫，认为她是祸国的妖姬，但史书的记载往往是主观的，只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采取一些话术扭曲事实，正如为了维护士气而贬低敌方常胜者是有勇无谋之人一样，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实际细想一下，便会知道，倘若一个人真的只是有勇无谋之人，又是如何能够成就一番帝王霸业，并且有无数的英雄才俊追随在他的身后，甚至为了他的理想而奉献自己的一生。无论史书如何写，都无法改写尔朱云烈靠一万人打穿十万豪强联军，又在渝州击破周昭帝宇文乂的三路大军这样彪炳千秋的战绩。

二十年后的天下，已不见尔朱云烈的身影，这位一生奋武的女王，在一段凄美的传说中走完自己的一生。

渝州，黑林。

此地是进入渝州腹地的一条必经之路，宇文乂的部将宇文怀正带领着部队在此地前进着。

宇文怀是宇文乂的远房亲戚，年纪不算大，倒是员勇将，武功很好，敢打敢冲，他带领着宇文家的重弩部队和步兵在黑林中徐徐推进，小心地行军着。

虽然已经派出了斥候，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个森林树木茂密，雾气弥漫，总觉得好像深藏着危险一般。

“派出去的斥候到现在还没有人回来报信，只怕前路有些不对劲，传令下去，所有人以战斗队形向前推进！”

“是。”

宇文怀下达了命令，麾下士兵执行得很快，端着重弩的弩手扇形排开，走在最前面，两侧是长枪兵进行保护。人们走得很慢，每个人都捏了一把汗。

这时候，一匹马跑了回来，上面驮着个人，那人的头盔蒙了一层布，正是斥候的打扮。

“斥候回来了？”

宇文怀觉得有些蹊跷，这斥候回来了，怎么不下马汇报情况，于是走了过去，这才看清，斥候已经死去了。

“不好！弩手！进入射击位置！”

宇文怀惊觉，斥候已死，那么敌人应该就在附近了。

浓雾之中，浮现出了一片人影。

“弩手准备，等敌人靠近了再放箭！”

宇文怀凝视着那片人影，他们越来越近，人影越来越多，已经能看出来了，他们都穿着涂了黑漆的铁叶札甲，手里提着短柄的铁矛和单刀，呼啸着朝自己冲过来。

“是渝州的兵？”

他此前和渝州折冲府交手，发现渝州的兵，其装备是和其他地区迥然不同的，比如说，其他地区的长枪兵，所用的长枪长达一丈二尺，结成枪阵，密如茂林，令人不敢接近，而渝州兵的铁矛只有八尺长，和一个人的身高差不多，这种长度，结阵作战显然要吃亏很多，而他们的刀，却要比其他地区的刀要长很多，刀身也很宽很厚，看起来，好像除了砍人之外，还兼顾了噼砍树木。渝州兵穿的甲也很简单，只有前身甲，背后没有，腿上也没有，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灵活度，诚然，他们跑得快，在林地里健步如飞，不过要是对上铁浮屠那种敌人，估计要玩完。

“预备！”

宇文怀大喊一声，在观察着前方敌军的距离，等着喊出“放箭”的指令，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弩手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听差了命令，竟然扣动了悬刀，射出了弩失，他射箭之后，其他人也以为是发射的命令已经下了，于是跟着一起放了箭！

“你们在干什么！谁放的箭！谁让你们放箭了！”

这时，一阵号角声响起，浓雾中的渝州折冲府的府兵们呼喊着含混不清的口号，朝着宇文怀部队发起了冲锋！

“长枪手前进！弩手后撤！”

宇文怀麾下的长枪手列阵上前，架起长枪，严阵以待，另一边的弩手趁机上弦，而这时，渝州府兵已经杀到跟前，看着密密麻麻的长枪阵，他们想都没想，直接掷出手中的短矛，一瞬间，莆铺天盖地的短矛扎了下来，长枪阵瞬间倒下了一大片人，渝州府兵脚下不停，跳荡兵快步冲上去，借着这个几乎杀进长枪阵之中，其余的人跟在后面，他们密密麻麻的，前赴后继，就像是大海的浪潮。

在这种空间里，长枪无法全部列开，加上遭了一轮投射，长枪部队伤亡惨重，而后，渝州府兵不多纠缠，打穿了长枪阵之后，直接朝弩手方阵杀了过去。

弩手们见到还有枪兵在前面，不敢贸然射击，只能拔出随身佩戴的单刀自保。宇文怀立刻调后面的刀盾手顶上去，几十个人组成一个小方阵，与冲进来的渝州府兵搏斗，场面陷入了混战。

“可恶啊，这种地形，无法发挥人数的优势。这些树太烦人了！长枪手施展不开，他们却很熟悉这里，身手也相当灵活，在丛林里战斗显得那么游刃有余，不行，不能在这个地方和渝州兵纠缠，得退出去寻找一片开阔地才行。”

“刀盾兵殿后！其他人后撤，撤出黑林！”

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宇文怀损失了上千名长枪兵，殿后的五百刀盾兵也没能出来。撤出黑林之后，渝州兵并没有追出来，宇文怀刚想松口气，地面就颤抖起来。

“这感觉是，铁浮屠？”

黑林的入口是为数不多的开阔地，能够支持骑兵的战斗，宇文怀放眼看去，果然，一支全身披甲的骑兵正在朝自己冲杀过来。

不过跟铁浮屠不同的是，这支骑兵，只有人穿了铠甲，马为了减轻负重，并没有穿甲，他们的速度极快，宇文怀还没来得及完全列好阵型，这第一排的骑兵就已经将自己手里的马刀噼在了周国士兵的头上。

“顶住！”

但宇文怀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之中。

这支骑兵其实还是铁浮屠的班底，不过经过了上一次的鏖战，尔朱云烈也意识到，马匹的负担太重，反而会有负面影响，而且铁浮屠们的防护有点过剩，于是她保留了一千铁浮屠，剩下的铁浮屠卸掉了两侧的马铠，只给战马前胸留下一块，铁浮屠的人则上卸掉了裙甲，减轻重量，去掉负重之后，这些千里马的速度一下子就快了一大截，比之前更快了，跑起来风驰电掣。

这是装备革新之后，这支骑兵的第一战。

因为大部分铠甲都卸掉了，所以也不再继续叫铁浮屠了，改称为骠骑营。

不远处，尔朱云烈看着这片战场道：“这是骠骑营的第一战，就用你们来试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