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需要写下一个令我难忘的特例。先前我本已不再想把他记录下来——令我无法忘记的、极为短暂和特殊的一小段记忆。现在，我突然认为，这很有必要。

我早就听说，军营里有一个叫奥列格的告密者。他向长官摇尾乞怜，出卖一切，用来换取使他自己高人一等的资本。我听说这是一个极其恶劣的人，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真实的样子。我猜想：这一定是一个油嘴滑舌的人，因此个子低矮，弯腰驼背，总是露出邪恶而低级的笑容，仿佛以陷害他人为乐；他一定穿着光鲜亮丽的新衣服。但我那天看到了一个人：

他在人群中显得很显眼。这个人个子中等，相貌漂亮：金色的卷发盖在塌下来的帽檐下，而这身装束似乎显得很有特点，使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他的表情是木然的，正如什么也没有思考一样。一旦他同人说上话——我想，总是他找别人攀谈，而非别人主动找他。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会用和善的语气与他说话。

一旦他说起话来，一种和他的面貌很不相称的表情会显现出来：一种令人感到奇特的自信，看起来温暖而自信的样子。单单是这种样子，我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来；他开口了，用一种刻意的，极其惹人讨厌的语气开口了。

他的话常常出言不逊，有一种冲动的表现欲：似乎表现是他整个人完全的本职工作一样。表现出的形象往往是拙劣的、矛盾的，使人忍俊不禁。说完一句话时，他会突然爆发式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别人会惊恐地望着他，但他会立刻严肃起来。这时，一种没法理解的动作便发生了：他会漂亮地甩一甩他的金发，用手抹两下子。这种动作似乎两分钟就有一次。当我问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他会低下头，斜着眼睛望着我，说道：“我在思考。”

他的动作仅仅起到了令人反感的作用。不管是站立着，坐着还是走路时，他会刻意地——我可以看出，那是一种艰难的刻意——保持动作的古怪，用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的肌肉仿佛没法松弛下来，需要始终保持一种浮躁和怪异的紧张。这种动作频繁到了如此地步，以致于我甚至认为，没有了这些动作，他的生命也就没有办法再维持下去。

所有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远离他，甩掉他。对于可耻的告密行径，非但没有人惩罚他，那些野兽般野蛮的人们见到他也会表情微妙地离开。每当有人看到他，他会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我可以看出来那不是发自真心，而是强迫自己把外表强加在灵魂上。他简直是军营中的一个怪物。

我不想因为这些先入之见而破坏我的观察，所以我毫无准备地接近他。当我准备与他说话时，他先是表现出一种极为不屑和嫌弃的态度，之后才“很不情愿”地与我开始对话。但几次之后，每每当我望见他时，他都会热情地凑上来，仿佛在说：“和聪明人谈话就是有意思。”

他会不时地低下头来，用侧脸看别人，别人的角度正好能够看到他的肩章——一枚三角星奖章。那枚奖章崭新得几乎不像是真的。那挂奖章的一角几乎要掉下来，他会时时刻刻地维护那个奖章的稳固。

“奥列格，……你真的需要把奖章挂在这里吗？”我问他。

他看看我，用那种特有的令人反感的眼神，似乎瞪了我一下，又像是在用某种特殊的方式表达他对我的鄙视。我实在，实在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了……我转过身，避开他的眼神。不要再让我回想起他……这本身就令我作呕。我说过，这是一个例外，我没法解释……

“你看，查奥斯头上的蚂蚱。”他拼命地拍我，“看哪，看哪，阿卡拉维亚！那只蚂蚱！”如我所料，一阵让我恐惧的笑声爆发了出来：“哈，哈，哈！”

他会极力维护自己的名誉，但都是用一种极为特殊和使人嘲笑的方式。他会转过身去，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所有人不仅不会哄堂大笑，反而会各自扭过自己的头，一声也不说了。奥列格自己会认为——他的名誉得到了维护——仿佛是这样的。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无法忍受这一切。我用善良的表情和语气和他交谈了几次之后，他便像一条虫子一样尾随着我。那一次，我真的再也不愿意看见他一眼了。不知为什么，他是那么令我厌恶！我拐过一个堆满了箱子和木片的角落，爬进无人居住的破房子，踩过无数蟑螂的尸体。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我向后望去，终于没了奥列格的身影……他的金发……让我无法忍受。我会呕吐的！

几天之后，在一大早唱“蓝胡子万岁”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奥列格和他不停地抖动的金发。他离我非常远，但他也看到了我，露出令人生畏的笑容……我全身颤抖着转身，跑开。但我时时刻刻感到，他就尾随着我，他会随时爆发出大笑；我看见他时，他会甩开自己的头发，一次又一次——露出自己的奖章。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道德，并且坚信它，坚信它绝对是正确的，是必须为他自己所坚持的。他认为，他拥有“道德”和“表现”的制高点，那制高点是属于他的——但他还没有达到，他正在努力去达到。“努力”这一点好像就掺杂在那制高点中，为了达到高点——他会“努力”，至少会刻意地表现出来。但他还没有达到制高点时，他自己的行为却已经达到了……

不仅是外在，甚至是说出的话和他全部的内心。似乎，别人可以帮助他达到那制高点一样，不过，别忘了，……那制高点是他自己的……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绝不承认，我会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尽管他把我当成了“朋友”，但我相信，他也绝不承认我是他的“朋友”。其实……他不愿意有一个朋友，因为他会认为别人全都不配同他交谈，又或者，他不配与所有人交谈……

我这是怎么了？……我不该说出这些话。我该把他忘掉，否则……我会回忆其他的故事，我不会再想起奥列格了。总之，这个人令我感到恐惧。

PS:1月21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