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尼斯躬着身，剧烈地咳嗽，一边向身边人致歉，一边往出口挤。

大江挡住了他的去路。

“事到如今，还想熘吗？”他的声音很冷，有我从未听过的杀气。

亚特尼斯直起身来，洁白的眉毛抖动着，“我六十九岁了，我曾经眼看着一条生命，在我眼前消逝。我不会再做第二次！”

他振臂高呼，“献祭？有什么用！它们不会帮我们。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它们是怪物，是邪恶的。人类不过是它们的棋子，它们的玩具！科学才是人类的未来，用科学的手段研究它们，消灭它们……”

他的声音被淹没了，正如他的身形。

狂暴的人群涌动着，拳头挥舞，只是那躁动并未持续太久。

无论男女，他们的动作越来越轻柔，呼声也越来越无力。

最终，他们好像被收割的庄稼，瘫倒一片。

“有，有奸细……”大江最后一个倒下。

他竭力地向屏幕伸出手，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推开玻璃门，我走了进去，一具具无知觉的躯体间，我的脚步停滞了一下，裤管被谁拽住。

“……为什么。”

躺在地上，大江的眼睛不再澄清，某种乳白色的东西，侵染了他的童孔，就像是眼白溶了进去。

弯下腰，我看着多年老友的脸，我眼眶微热。

“你好，麦克。”眼眶微热，却没有泪水涌出。

他忽然睁大眼睛，“不，你不明白！她，她原本就是属于我的！是教团……”

声音渐渐低沉，眼皮挣扎了几下，缓缓闭合。

我甩开他的手，直起身来。

人群中，亚特尼斯的银发特别好认。

翻开压他身上的那个女人，他眼神迷茫，却还没有完全晕过去。

“衣兜，解药……”

那是一发银色的小管子，握在手里，按下带按钮的那一头，另一端就会出现针头。

解药，又或者**，就会从那针头喷涌而出。

在为我戴上手甲之前，亚特尼斯给了我一管。

到了献祭房，我就把那管**贴身藏好。

我就是用它放倒守卫的，再把剩余的**，都丢进通风管里。

要在地下扎营，那么多人呼吸，通风管道是必不可少的。

来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注意观察过，这里是通风总入口。

我扶起亚特尼斯教授，注射过解药之后，他的状态好多了，只是脚步还有些虚浮。

“干得漂亮。”

他嘘嘘地喘着气，“我就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在来的第一天，通过那次强有力的握手，我手中多了一个纸团。

上面写着大江的另一个身份，还写了教团的真正面目。

“现在怎么办？”我有些惴惴，“亚特拉斯的势力一定遍布全球，他们会追杀我们到死。”

老头喘着气仰起头，“跟我来。”

……

我们顺着暗道爬上山顶，登上那架旋翼机。

机舱里有荷枪实弹的士兵。

不同于营地里的那些杂牌军，这些士兵都是白人，身穿黑色制服。

“你是卧底。”

“CIA，或者按照你们的语言，中央情报局。”

机身倾斜，盘旋着绕过米诺陶的迷宫，那里曾经是亚特兰斯文明的支脉。

人们供奉着远古的神祇，国家强大而富足。

黑暗夜幕中，陡然冲出的火焰，映红了亚特尼斯的侧脸。

那火焰从地下喷出，射出足有几十米远。

那里曾经有亚特拉斯教团的勘探营地，有成百名信徒，还有我曾经的兄弟，大江。

玛雅人、古埃及人，这些曾经创造奇迹的古人类。

他们生活得富足，快乐。

直到有一天，有人异想天开，想要去揭开神的面纱，触动远比他们强大的力量，并因此而遭受惩罚。

那些卑微的仆从，最终都毁灭于痴望的僭越。

他们的后裔，依然存在，且渗透到了全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阶层。

然而，他们终究是极少数。

既得利益者，不会允许亚特兰蒂再现，他们不会允许有比自己更强大，更先进的文明出现。

这，就是现实世界。

“如果我不帮你，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实世界里，我喃喃地说。

我的眼神空洞、茫然。

刚一登机，我就被铐住，拷在座位上方的横杠上。

两名三角洲特种队员，坐在我左右，时刻盯着我，手指扣在扳机上。

曾经难兄难弟，如今殿上客阶下囚。

现实世界，就是这么真实。

“我现在还活着，你也活着，这已经够幸运了。”

亚特尼斯微笑，是那种白人特有的，鼻孔上扬的微笑，“你应该庆幸自己够聪明，跟我合作。保持这样，你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旋翼机越飞越远，克里特岛，曾经的文明之巅。

现在，不过是无边漆黑中一个小小的光点罢了。

我们正在朝北飞、朝希腊飞。

这些白人，他们在海那边有个基地，军事基地。

到了那里，他就可以尽情审讯我，把我脑中知道的一切，都挖出来。

在神的纬度里，发生的一切。

亚特尼斯看我的眼神，就好像秃鹫盯着腐肉。

我也看着他，只看到一片虚无。

虚无中，有一个女人，一个会搂着我哭，会陪着我笑，和我一样，有着空洞眼窝的女人。

等我安顿好这边，我一定会接你过来。

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无法出口的深意，我终于明白了。

我开始坠落。

坠入无边黑暗。

……

祭坛对面，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石墙，其实是一道“门”，一道中选者才能穿过的“门”。

门后有一种力量，一种似曾相识的力量。

它呼唤我，夺取我对身体的控制。

再一次的，我凭空穿过了那道“门”。

黝黑的躯体，雄伟的样貌，米诺陶诺斯。

那是人类嗓音能够接近的极限。

在原本的名字里，它的意思是——歌唱者。

狭长的走廊两侧，面对面，矗立十二位歌唱者。

它们的身躯坚不可摧，它们的核心轻柔完美，用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唱着永恒的赞歌。

我从它们面前走过，那暗澹的眼睛，依次射出红光。

我不再觉得恐惧，我忽然明白，那是对我的欢迎。

我一直走到长廊尽头，左右是小小的房间，每个房间里都安放着一个造物。

残存意识的一瞥，我看到一个女人。

她面容姣好，黑发蜷曲，双臂交错胸前。

最吸引我的，是她的眼睛。

那黑洞洞的眼窝里并没有眼珠，然而，无论我走到哪里，她都好像永恒注视着我。

亚撒撒拉、女娲、尹西斯。

在人类的语言里，她有着诸多名字。

伟力，印在蠕虫那可悲的基因记忆里，万代无法抹灭。

她是它的第十三个造物，不是最完美的一个，也不是最差劲的一个。

她不过是个容器。

——“不，她不是！”

残存的我，奋力挣扎。

汹涌漆黑的海洋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浪涛与黑幕的那边，是西海岸，西海岸上，有她。

她在等你，在远离教团，在那个只属于你们的小木屋里。

全知之眼，毁灭，战争，痛苦，永恒。

游，张子墨，游下去！

——她的名字……

手伸出，我无法呼吸，我开始沉没，没入无边黑暗。

不重要。

她只是一个样本。

我穿过最后道门。

冷。

好冷。

……

尹斯坦布尔街头，隔着橱窗，电视上正在播送国际新闻。

画面中，蔚蓝的海面上，救援直升机拖着六道钢索，钢索下拖着刚刚打捞出的残骸。

那是一架鱼鹰旋翼机，美国特种部队的坐骑。

扭曲的机身，就像是被蹂躏过的纸团，尚自流淌出海水。

钢翼和装甲上那些可饰怖的……爪痕？

美女主播身旁，中年专家摇晃着小黑胡子，用听不懂的语言，讲述各种恐怕他自己都不信的理论。

面无表情，看完那则新闻。

头戴黑色渔夫帽，一脸大胡子的颓废风大叔，从裤兜掏出手机，点开屏幕上那A字标志的软件。

“搞定了。”

低哑的嗓音，圆框镜片后面，是隐藏不住的精明劲儿。

“一切都在计划中。回来吧，我们还有下一步要准备。”

收起手机，身后，一辆红色有轨电车恰好进站。

阿秋，我曾经的挚友，和抚养我的父母，隶属同样的组织。

当他们萌生亲情，拒绝交出我的时候，也是他亲自下令将他们终结。

现在，他不过是万千游客中很普通的一员。

背包一提，随着那铛铛声，泯然在茫茫人海。

……

冰冷宇宙中，有那样一颗微不足道的星球，表面挤满微不足道的生物。

最可笑的是，这些蠕虫，它们居然还以为，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是带着某种使命的。

为了各种蠕虫才在乎的理由，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延续那可悲的错觉，它们彼此撕咬，相互绞杀。

在浩瀚银网中，激发出微不足道的震动。

希望能得到指引、启示，乃至升华。

它们如愿以偿，得到了注意。

尽管——那种注意，和它们想象的可能有点不一样。

冰冷漆黑的海底，我缓缓坐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