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复仇，也只是在为自己被踩碎的尊严复仇罢了，这与西原美绪没有关系、与锦织梦也没有关系。”

“可是，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他还会记得，他自己还记得，记得当初他是怎么和那些人一起，对美绪施暴的。”

“我结婚以后，他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昏迷不醒的刚川义反，倒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通过那里的窗户，可以看到刚川义的病房。”

“他就整日整日坐在那里，通过望远镜盯着床上的人。每隔三个月，我会给他汇一笔生活费，除了房租，他都买了酒。”

“在这场复仇中，他先杀死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这个一直平静的女人，依然平静。

而庄司静，却感觉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自己咽喉。

“我确实有了一个新生，但这和角田学没有什么关系。是另外一个男人救了我，一个英雄。救我的时候，他的心口还插着一把刀。”

锦织梦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接着，泪水盈满她的眼眶，“我没有让角田学杀任何人，但我承认，这些人的死。让我更轻松，所以我没有报警，我还给他钱，想过要帮他逃出国。如果因为这样要受到惩罚，我……我不会后悔。”

泪水突然决堤，锦织梦强忍着哽咽道：“可是我怕，很怕很怕。我怕清……以为我故意欺骗他，怕他不开心、钻牛角尖……可能伤害到他的一切，我都怕。”

锦织梦望着空气里虚幻的身影，轻轻道：“我怕这是一场梦，我怕梦会醒。”

庄司静清楚地记得，他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最后，锦织梦看向庄司静问道：“你爱他吗？”

“什么？”

“你爱他，我知道。”

庄司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锦织梦说起这些。

她只是脱口而出道：“他救过我，九年前，他从火场里救了我全家……就好像他也救过你一样。”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一直没跟他说，对吗？”锦织梦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每个女人都会爱上这么一个英雄……可英雄往往迟钝得像块石头。”

说完，她长出了一口气，主动朝庄司静亮出手腕：“你可以带我走，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庄司静看了看锦织梦洁白的手腕，问道：“什么事？”

“答应我，照顾好他。”故作释然的说完，锦织梦的笑容里，只剩下苦涩，“我不会轻易把他交给别人，但是你可以。”

庄司静看了一眼监控摄像，摇了摇头：“每个女人都会爱上这么一个英雄，可是、当初的我没你那么有勇气。”

她将锦织梦的手推了回去：“我不能帮你照顾他。他已经有了妻子。在他最困难的时刻，是他的妻子陪在他身边。”

……

数月过去。

相隔数千公里和海洋，这里已是秋季。

高大的落叶乔木，包裹着这一块静谧的领地。

错落的墓碑间，只有一抹鲜红如此醒目。

庄司静轻轻地走近那个红色的人影。

墓碑前，锦织梦点燃了最后一封信件，看着那火焰的跳跃，看得出神。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道：“庄司执法者，别来无恙。”

庄司静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很喜欢这种香水。”锦织梦笑了笑，“女人，就是这样小心眼的。”

“嗯，也许吧。”庄司静不置可否，“搞不好也因为如此，我才一路跟你跟到了这个国家。”

她看了一眼渐渐熄灭的火堆，问道，“你在烧什么呢？”

“信件。我们之间的信件，这世上唯一能证明我俩关系的东西。”锦织梦寞落地摇了摇头，“你来晚啦，就晚了一会儿。”

“晚么？我觉得并不晚。”庄司静看着墓碑道，“至少这个还在。”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锦织黛。

锦织梦将鲜花捧起放在墓碑之前，什么都没有说。

“你在U国的学习履历实在是完美，执法者据此认定，你和银龙桉没有关系。然而，我却觉得……它太完美了。你的几乎每一个经历都渗进了这个街区，毫无破绽，甚至连户籍上的曾用名都写着西原美绪。”

庄司静环视着四周的天空，“你完全不像是那种，突然出现在这片天空之下的人。你的过去不像是被抹去了，根本就是清白无比。”

“清白？”锦织梦叹了一口气，“这份清白，才是我最大的污点。”

“到这儿我才想到……”

庄司静也叹了一口气，“你与他朝夕相处，在他面前怎会未露出一丝马脚？也许爱会让人盲目，但我相信。他绝不是个蠢货。”

“爱是会让人盲目的。”锦织梦摇头，“只是，相爱的双方皆如此。”

“所以，我特地去了一趟西原胜的家乡。原来，以前他在那儿开办过一个小企业，还有一个很恩爱的妻子，两人养育了一对漂亮可爱的双胞胎。这本是一个所有邻居见了都会由衷羡慕的家庭。”

庄司静的声音，好像是故去某人的回忆，在墓园回荡着，“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九岁那年，双胞胎中的姐姐，被发现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体弱无法外出，长期卧床在家。”

“为了给女儿治病，西原胜抵掉了家乡的产业，来到医疗条件更好的大城市。”

“显然，对他而言，大城市并不是天堂。西原胜屡次创业失败，心一狠加入了帮派，自此过上打打杀杀的生活。”

“最后，整日担惊受怕的妻子，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日子，带着生病的姐姐远走他乡，投靠了移民U国的亲戚。”

“自打来到城市里，双胞胎中的姐姐，就住在医院，来到U国之后，她在十四岁之前，同样也没有去过学校。”

“除了老家的一些亲戚，几乎没有人知道西原胜还有这个女儿，其中更有许多人以为，姐姐早已病死。”

庄司静看着锦织梦，“因为是双胞胎，她们还特地取了同音的名字。所以，你确实不是美绪（Mio），你是（Mio）西原美绪的李生姐姐，西原漫。”

“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和美绪并没觉得有什么。自从我得了病，他们就经常因为治病的事争吵、互相责备，过不久又抱着对方痛哭。我们早已习惯，以为这次很快就会再相见。然而没有。”

锦织梦蹲下来、抚摸着母亲的墓碑，“我知道，妈妈还爱着他，一直、一直爱着他。她只是觉得，是她和我成了他的负累，将他折磨成了那样一个恶魔。”

“血友病……”庄司静接道，“这也是你悄悄瞒着他避孕的原因吧。”

锦织梦苦涩地点点头：“当初妈妈生下双胞胎女婴的时候，她还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血友病也会在女儿身上发作。”

“她一直对结婚的时候隐瞒了病情而心怀愧疚。可是，谁又能料到，我们的出走并没有让他好起来，而是让他彻底崩溃了。”

“他开始更严重的酗酒、打人……虽然美绪只是在信里偶尔提几句，但我知道，事情肯定不对了。”

锦织梦低着头，“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比我坚强得多的孩子，所以，当她也开始哭泣的时候，我根本没法想象，事情到底糟到了什么程度……”

庄司静看到，她不自觉地将拳头攥得发白。

“后来，有一天，突然就没有信了。”

锦织梦松开拳头、站起身，“妈妈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马上大病了一场，再也没好过。讽刺的是，我的病却开始好转起来。我可以上学，接着还可以打工。”

“我悄悄攒了一笔钱，在高中毕业那年，瞒着病重的妈妈回去找美绪。我想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寄信了。”

“我还想告诉她，我不再是那个擦破皮，就可能流血到死的娇气包，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和她一起面对。”

“就是在那个时候，你遇到了角田学。”

“啊，是啊。他一见到我，吓坏了，什么都说了。”锦织梦脸上褪去了血色，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是她保护了我，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苦难，然后一个人在绝望中离开，毁掉了所有的照片，连块墓碑都没有留下……原来，我，就连替她扫墓的资格都没有。”

沉吟良久，庄司静开口道：“所以，你……”

“所以，你想说，我才是银龙。角田学只是那把刀，他复仇杀人的背后是我的意志。也是我故意开车撞的刚川义。”锦织梦嘴角浮出一丝寒意，“当然，他必须死。”

“其实从头看来，你的计划不算完美无缺，可是你真的很聪明。”

庄司静感慨道，“在最后，你利用角田学的自杀，成功编造了一个完美的谎言，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他身上。你甚至还在审讯中利用了我，让你的告白显得那么真切。”

“庄司执法者，请别误会，我告诉你这些，不代表放弃。恰恰相反，我会继续替美绪活着，替她被爱。”

锦织梦毫不退缩地迎向庄司静诧异的目光，“你呢？你还不准备放弃吗？现在，所有的知情者都已经躺在了坟墓里，就算再查下去，你也拿不到任何的证据。”

“可……”庄司静咬了咬嘴唇，“你就不怕，我把这些都告诉他吗？”

不料，锦织梦闻言立即反问道：“你会吗？”

“我……”

庄司静正想开口，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该如何回答。

“无论你说不说，我都会和美绪一起，撑到最后一刻，直到他不再爱我。仇恨无法击倒我，能击倒我的，只有爱。”

面对庄司静的犹疑，锦织梦决然回应道，“假如你能比我更爱他，我也可以退出。但是你无法比我更爱他。因为我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

看到墓碑前的人影，上官清有些惊讶。

“静，你怎么来了？”

庄司静回过头朝他笑了笑：“我出差，听说你们也来这了，特地来看看。”

“真巧。”上官清四下看了看，“梦呢？”

“她……好像刚才墓园的管理人联系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庄司静看着上官清，“听说你们准备要孩子了？恭喜。”

“啊，是的。”

上官清有些害臊地挠了挠险颊，“原来她是身体原因一直不太适合怀孕，因为顾忌我的感受，所以才瞒着这件事。以前是我多心了。”

“好啦，不说这个。”庄司静低头看着上官清的鞋尖，“你决定回警队了？”

上官清点头道：“是。我想了很久，也许我还是更适合干这一行。”

“那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吧？＂

“嗯，当然。”

“哦，对了。这个，高山雪让我带给你的。她好像对你很感激。”庄司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原来，你并没有在调查报告里认定，高山健是自杀。”

接过温热的信件，上官清轻笑道：“我只是实事求是罢了，毕竟，我也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证明他是自杀呀。

“噢，这样啊……”好像松了一口气那般，庄司静抬起头，温柔地注视着上官清的眼睛，“要幸福哦。”

“嗯，谢谢。”

“那，拜拜。”

“再见。”

目送庄司静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上官清喃喃自语道：“你也一样，要幸福……“

“真奇怪，今天大家好像都在说着同样的话。”一双手紧紧挽住上官清的手臂，“谁要幸福呢？”

“温柔的人，都要幸福。”上官清看着锦织梦窘笑着，“对了，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锦织梦闭着眼睛，将身体整个倚靠住上官清，摇着头撒娇道：“女人间的，秘密。”

是啊，或许那将永远是个秘密。

……

锦织梦想起庄司静那时候说的话——

“你要骗的人根本不是我，也不是执法者，是他——你想让他爱你，你想作为西原美绪被爱。”

“回去吧，花一辈子堵好那个洞口，不要让它再流血，银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