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时间一晃就到了冬天，多亏有文中仙的帮助，小半年里，我又以自己的名字发表、出版了不少小说，也渐渐有了名气。之后，我的第三部长篇完成了。”

“前夫自告奋勇，说可以帮我联系出版社。那时候我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也不太想操心这种事。”

“出版合同签好之后，有天晚上，他突然叫我去客厅，说有重要的事跟我商量。”

“‘你的小说我看了。’他说。”

“我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木然地站在一边，望着他。”

“见我没反应，他轻咳了一声，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这次写得倒还像那么回事，至少人物算是立住了，情节也流畅。’他继续说道，‘我想把它改成剧本，你觉得怎么样？’”

“想改就改啊，你直接联系版权经纪就好了，你有她电话吧……”

“结果，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现在是在跟你谈，扯什么版权经纪，让她来跟我谈价钱吗？我告诉你，我一分钱都不会给，肯改你的东西，是我给你面子！’”

“‘白拿改编权？这位先生，虽然我们眼下还是夫妻，但工作上的事，我不打算用人情解决。要改找版权经纪去。’不知道是不是荷尔蒙作祟，我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尽管语气还算平和，但我想，对于他来说，我说的每个字，都好比利刀一般，深深插在了他的自尊心上。”

“我们的房子，有个走廊一样的地方，连着客厅和卧室。在靠近客厅的这一端，放了一张大理石面的台子。四方形，高度齐腰，平时就摆摆花瓶和小的旅游纪念品——只有那天，它的角色不仅于此。”

“就在我转身准备回房的时候，那个男人对着我的肩膀，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摔倒了，接着，他又掀翻了大理石台。”

“我到现在都还能记起，花瓶里的失车菊，是以怎样的姿态翻落、又是以怎样的姿态，摔到地板上的。而它们身后的石台，则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腹部。”

说到这里，林与莳的脸色煞白。

而我的指甲，也几乎陷进了掌心。

“时间的流速，就是在那个刹那改变的吧。头顶的那个人，彷佛遁入了放慢二十倍的世界，慢慢举起高尔夫球杆。”

“再慢慢砸向我的脚踝、小腿、膝盖，狰狞的表情，由于时间的拉扯，变得愈发可怖。”

“有好长一段时间，疼痛让我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只觉得裤子上黏湖湖的，球杆挥动时带起的气流，不断给我的身下惹来寒意。”

“‘啊，有谁能来救救我吗？’我一边挣扎着伸手去够石台，一边这样默念着。”

“这时，走廊的灯光，突然暗了一下，我想，一定是晕厥前的幻觉吧，否则，我怎么会看到那个人的脸上，赫然裂开的血口？”

“血口很快被掀开一条缝，一对黑熘熘的眼珠探出来，之后是滴着淋巴液的触手，一只接着一只，不断冒出来，肆意地爬过那个人的全身。”

“可他丝毫没有察觉，继续挥舞着手中的球杆，而文中仙也随着他身体的起伏，不断晃动着。”

“文中仙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挪开目光，垂眼开始打量自己身下的男人。”

“对视之后，我的视线也随之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只见，林中仙慵懒地蠕动了一下躯干，裂开了位于顶部的大口……”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嘴巴——鲜红的舌头，从黏浊的口腔中探出来，带着冷峻的笑意，缓缓舔·舐过那个人的眼睛。”

“与此同时，他的口部迅速膨胀起来，就像一条湿滑的河豚，顷刻就形成了比人头还要大的腔体。”

“腔体摇曳着，升到那个人的头顶，顿了顿，似乎在试探周围的空气，然后突然垂下，连同他的半边肩膀，整个吞了下去。”

“我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吸引了！你大概无法想象那种妖·魅，在口腔的大力吮·吸下，几束红色的东西，开始游走于她半透明的肌肤底部，相互交织，相互缠绕。”

“在闪着微光的肌理中，逐渐绽放成曼珠沙华的样子。再然后，那个人轰然瘫跪在地板上，再没了动静。”

“死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不不，只是吃掉了他的文字能力而已。那件事之后，他就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们离婚不久，他便从编剧圈销声匿迹了。”

“那孩子呢？”

林与莳没有回答。

“我很抱歉……”

“一报还一报吧。他害死了我的孩子，文中仙便吃下他的能力，为我所用。怎么说，他到底也是个名编剧，眼下倒是在我做剧改的时候，帮了不少忙。”

“原本以为离婚之后，我就不会再写了，结果也不知不觉写到了现在，还被大家冠以了各式各样的，我承受不起的名头。”

故事说完了。

我又沉吟了片刻，终于憋出了一句：“你这事儿真是太离奇了，难怪没人信。”

“你呢，你信吗？”

“唔，我倒觉得，你口中的那个文中仙，其实就是你自己，写文章的是你，帮你摆脱掉那个坏男人的也是你……不过话说回来，有一个臆想的伙伴也不错，至少让你感觉安心。毕竟不再是一个人了。”

“你这个思路，好像也不错。”

等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天光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路灯在昏暗的巷道，投下澹澹的光，似乎赋予了这里某种静谧的魔力。

我帮林与莳，将婴儿车推到路口，灯光晃过她的脸，苍白的面颊顿时染上了一层橘色。

“要我送送你们吗？”

“那个……”

“嗯？”

“今天的故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信。”

“是真是假，其实没那么重要。不过还是谢谢你肯告诉我。”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因为知道你不会信，我特地带了证据来。”

说完，她撩开了婴儿车上黑色的遮光帘，“看，就在这里面。”

我狐疑地转到婴儿车前，借着街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里望去——

里面的家伙，大抵还有人形，却干瘪得宛如一具木乃尹。

双膝蜷在胸口，向偻地蜷缩在婴儿车里。周身的皮肤耸拉着，因为失去水分，而发白起皮。

他没有头发，光秃秃的头顶上，留着一道显眼的红印，就像被什么东西吮·吸后的痕迹。

见我靠近，他茫然地转了转眼珠，却又始终没有看向我的位置。

我倒吸一口气，快速后退了几步。“这是……你前夫？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只是文中仙的食物罢了。创作也是需要能量的，总不能让她不吃不喝吧。”林与莳桀然一笑，语气里透着理所当然。

她抬手，再次拉上了遮光帘。“都说了我是认真的，结果你们都不信。”

那是我最后一次望向林与莳。

原本充盈的脸颊剥落了，露出一道道肌肉束。

几只柔·软的触手，扭动着身躯，以脸颊为中心四散开去，顺着林与莳脸部的轮廓线，一步步，爬满了她的整张脸。

只剩涂着暗红色唇膏的嘴唇，依旧暴露在灯光下，恣意地扬起一角，彷佛一位君临天下的王者，释放着权倾天下的快意。

同时，连同那些触手一道，静默地，享用着我心底的恐惧。

文中仙是真实存在的啊，我想。

只是，我再也无法直视林与莳的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