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马晶晶走出行长室，黄兴国忙不迭的往前拽了拽椅子，稍稍压低声音道：“他们也觉得很奇怪，连夜把东西送到北京找部里的专家鉴定，今天上午来消息说那枚印章确实是仿造的，但是使用的仿制技术是国际上最先进的，国内目前只有北京专家那里的设备能检验出来。”

宋可军有些意外的“唔”了一声，沉默半天才缓缓问道：“这么说，你也同意总行会计部的意见？”

黄兴国咧嘴笑了：“事情还是挺清楚的，案发后我们自己也用材料上盖的假章和系统里留存的样本反复验过了，通过率百分之百，说明这里面应该没有什么人为因素，最多只能说验印设备有问题，但设备都是总行统一采购的，和咱们没关系呀，至于那两个柜员嘛…”黄兴国本想说“那确实不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但看到宋可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便硬生生的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改口道：“嗯…嗯…要说一点责任都没有，恐怕也很牵强。”

宋可军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冲黄兴国撂下三个字：“知道了。”过了片刻，见黄兴国没有要走的意思，又撩起眼皮问道：“还有事儿吗？”

黄兴国屁股离开座位，探身将一张纸递到宋可军面前，陪着笑说：“总行跃民行长今晚到湖山，这是明天与他谈话的员工名单，您看这样安排合适吗？”

宋可军垂着眼皮看了看那份名单，伸手指在名单底部轻轻点了一下：“既然总行会计部说这两个柜员不该承担责任，那就先别安排他们俩去跟跃民行长谈话了。”

“是！”黄兴国答应一声，感到有些意外，忍不住重复道：“不安排他们俩谈话？”

宋可军把身子缓缓靠向椅背，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悠悠道：“既然总行会计部提出异议了，咱们就暂且尊重一下他们的意见。”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为了陪客户，支行员工是不会在中午喝酒的。不过年关将至，也的确是没什么事，所以苏洋他们在午饭时每人喝了几瓶啤酒。回到支行，秦锐拉了把椅子到身前，把脚往上一搭，没过两分钟，就微微打起鼾来。

苏洋也有点犯困，但还是去洗了把脸，强打精神坐在桌前。呆了一会儿，想起中午看见黄兴国的事儿，便晃晃鼠标唤醒电脑，在RTX上找到周静，问道：“孙伟他们那事儿有什么进展了吗？”

周静回复的很快：“不清楚呢，听说总行会计部的态度是不让他俩承担责任。”

苏洋心里一喜，又问道：“总行会计部说话管事儿吗？”

周静回道：“那谁知道呢，不过人家好歹是总行部门，意见应该会被重视吧。”

苏洋不自禁的咧了咧嘴，把键盘往前一推，拖过笔记本电脑，点上一颗烟开始胡乱浏览新闻。或许是秦锐轻微的鼾声有些催眠，苏洋看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头有点重，打了一个哈欠，刚想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尹文婷的短信：“周五晚上有培训。”

苏洋咂摸着这条看起来冷冰冰的短信，正拿不准该怎么回复，第二条又来了：“今晚有空吗？”

苏洋心里一松，忙回道：“有啊，你想吃点什么？”

“来我们支行旁边的江湖烤串吧，我想喝点酒。”

在苏洋的印象里，尹文婷不太喜欢喝酒，平时参加聚会最多一次也就喝了半瓶啤酒，今天居然主动说想要喝酒，这着实有些意外。他回复了一个“好”，预想了一会儿晚上见面的情景，困劲儿又上来了，便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时秦锐已经不在屋里了。苏洋来到走廊上，郑玉梅的房间锁着门，没有灯光，陈亮也不知哪儿去了，只有个人部那边有几个女同事正在叽叽喳喳的聊着什么。苏洋舒展一下身体，感觉自己仿佛被遗弃了，懒洋洋的回到座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的音乐播放器，一边听着歌一边开始写自己的年终工作总结。

作为一个只能协办业务的客户经理，年终总结确实没有太多可写的。苏洋东拼西凑的写了两页纸，然后对着电脑熬到下班时间，急不可耐的下楼离开了支行。

十二月的湖山，气温并不算很低，却是干巴巴的冷，尤其是前几天的冷空气还没走利索，太阳落山之后不刮风还好，若是起了风，脸上的皮肤便被吹的仿佛要裂开了一样。苏洋刚参加工作那两年坐公交车上下班，冬天出门都要用围巾、帽子和手套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面。去年家里换车，把淘汰下来的一辆日产给了自己开，车虽然旧点，但挡风遮雨是没问题，总算是免了他的寒暑之苦。

江湖烤串在环山路支行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这条巷子原本算得上宽敞，只是这几年城市里的车突然多了起来，马路边停不下的车也都挤到了巷子里面，每到吃饭的时候，巷子两侧便停的满满的，中间留下的空间连会车都很困难，苏洋把车停在了距离巷口百米开外的地方，裹紧外套向前走去。

环山路并不是一条很繁华的道路，到了晚上更是显得有些冷清，路边一排居民楼下稀稀拉拉的散布着几个小门头，大都是卖熟食的。前面一家铺子的橱窗上，“武汉辣鸭脖”几个字不断闪烁着，在尚未完全黑下来的夜色中有气无力的变换着颜色。苏洋抄着手走到橱窗前，向里张望了一下，思忖着尹文婷是不是爱吃这东西。略一迟疑间，过往的一幕从脑海中飞快掠过，那是他的前女友看电视时大嚼辣鸭脖的情景，苏洋清楚的记着，当时她一边被辣的直吸凉气，一边对自己说：“这东西，没有女人不爱吃，除非痛经。”

从环山路拐到江湖烤串所在的小巷子，眼前便顿时亮堂了起来。巷子一侧的饭店一家挨着一家，屋里屋外的灯光把道路照的分外明亮。苏洋走进屋里，一眼便看到尹文婷正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张桌子边，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正在认真的研究桌上的菜单，在她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却是孙伟。

期待中与尹文婷单独相处的机会落空了，苏洋心里老大不痛快，但还是很快调整了一下情绪，若无其事的笑着走过去，一巴掌拍在想要站起身的孙伟肩膀上，把他按回到座位上，然后把辣鸭脖往桌上一放，冲尹文婷说道：“看见路上有卖辣鸭脖的，给你带了点，尝尝好吃吗？”

尹文婷“哎呀”了一声：“这么巧，孙伟刚才也买了辣鸭脖，还有鸭胗呢。”说着她伸手从桌边拿过一个塑料袋，笑道：“看来今天晚上你们是不打算让我吃别的东西了，两根鸭脖就饱了。”

孙伟扶着眼镜看了看两个塑料袋，说道：“嗯！上面字都一样，洋哥你也是在路口那家买的吧？”苏洋有点尴尬，笑着点了点头。孙伟也笑了：“看来我和洋哥心有灵犀。”

苏洋还是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笑。他和孙伟、尹文婷都是同年生人，又是同年入行，只不过孙伟生日小一些，学生时代一直是老老实实念书，没什么社会阅历，因此刚参加工作时难免有些拘谨，见了比自己年龄大的人一律“哥”“姐”相称，尊敬里透着些许热乎劲儿，亲近而又不失礼数。

孙伟身高一米八，高高瘦瘦的，白净面皮，留着整齐的偏分，眼睛不大，戴着金丝眼镜，苏洋一直觉得他的五官有点像清瘦版的网易CEO丁磊。这副扔到人群里便很难被找到的羸弱书生模样，加上柜员的工作性质和他自己低调到骨子里的柔弱性格，给孙伟带来了不错的人缘，毕竟与这种看起来毫无威胁的人打交道会让很多人感到安心，而秦锐那种咄咄逼人的性格难免会让人下意识的心生戒备。

苏洋和孙伟的关系一直很好，不过自从上次聚会之后，他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对孙伟产生了一些芥蒂，可能是莫名其妙的嫉妒吧，但苏洋在内心里不愿承认，也不愿意去多想。此刻孙伟坐在旁边，让他觉得有些许的不自在。苏洋咽了一下唾沫，掏出手机装模作样的按了一阵子，删了几条垃圾短信。正这时，尹文婷把菜单递了过来：“来，洋洋你看还吃点什么？”

苏洋草草的扫了一眼，把菜单推了回去：“我看差不多了，再炒个土豆丝儿吧。——哎？你不是说想喝酒吗？”

尹文婷重重的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菜单上的酒水栏，一脸认真的问道：“咱们喝什么？牛栏山二锅头？”苏洋和孙伟同时笑了起来，苏洋摆手制止道：“你可得了吧，你能喝白酒吗？”尹文婷摇摇头：“没喝过。”苏洋皱眉道：“那咱还是喝点啤酒吧，觉得不过瘾就多喝点，一样都能嗨，也一样能醉。”尹文婷鼓了鼓腮帮子，颇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苏洋顺势笑着问道：“怎么突然要喝酒？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啊？”尹文婷垂下眼皮，双手并排着捂到脸上，像洗脸似的轻轻搓了两下，拉着长音叹息了一声，然后托住两腮，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勉强笑了一下，嘟囔道：“我现在哪还能有什么好事儿啊。”

就像是川剧变脸一般，这些年始终挂在尹文婷美丽脸庞上的那种年轻职业女性的朝气、活力、端庄、矜持，包括那职业病似的微笑，都随着她双手轻轻一搓，瞬间踪迹不见，那张依旧散发着纯真气息的年轻面孔，竟隐隐透着些苦涩、委屈、愤怒和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沧桑。苏洋心中一紧，喉头动了动，转头看向孙伟：“这，这是怎么了？”孙伟偷眼看看尹文婷，苦着脸挤出一个笑容，摇头道：“还是让她给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