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有的人生来只能当牛马。

还有的人，

想当牛马都当不了，只能当牛马脚下的烂泥。

……

李平安早早摸黑起来做饭，好让老汉从田里忙完回来有口吃的。

早饭是稀粥。

多放点米，连带中午也吃这个，打一个鸡蛋，粥里再倒点酱油香油，洗点自己腌的酸菜，就够爷俩吃两顿。

“饿不着已经很好啦。”

小时候饱一顿饥一顿的李平安，明白能吃饱饭的日子有多难得，发自内心感谢国家。毕竟爷俩作为贫困户，要是没国家帮忙，没有每个月定额的1170块低保，恐怕要饿死。

至于母亲……

死了，在他不会记事的时候就死了。

老汉不愿提起，他也不敢问。

只是从村里人偶尔的风言风语中得知，他母亲有精神病，犯病了自己跑去公家池塘里淹死的。

以上家庭背景，养成了李平安孤僻寡言的性格，还有点邋遢，从小到大没人愿意和他玩。

李平安有时候会想，要是自己也像别人家那样，有妈妈可以喊，有不用漏风漏雨的房子可以住，放学回家有电视可以看，有手机和各种玩具可以玩，顿顿有肉吃就好了。

可惜只能想想。

现实是他只能和老汉一起挤在这座猪圈似的土坯瓦房里，昏暗、窄小，夏天多蚊虫，冬天要挨冻。

李平安喜欢学校。

因为学校教室宽敞，亮堂，还有风扇，有很多同龄的学生。

虽然他们都不喜欢和他玩。

老师也很好，起码不讨厌他。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就是。

毕竟李平安不聪明，遗传了老汉的木讷，考试能及格就不错了。

谁会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亮眼之处的学生刮目相看呢？

老汉说，争取让他读完初中，高中就不读了，他不是读书的料，家里也没那个钱。

李平安听到这话时候，只是默默扒碗里的稀粥。

他想读书的。

如果日子这么下去，李平安大概会像很多农村出身的孩子那样，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找个黑厂，每天工作10个小时，拿两三千的工资。虽然比别人少，但也比只领低保要好。

“或许还能攒点钱，买两个手机，我一个，老汉一个。”

他做起了美梦。

奈何老天这操蛋玩意儿，往往不遂你的愿。

老汉死了。

死在地里。

顶着大太阳出去干活，一头栽在田埂上，再也起不来。被人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僵了。

李平安嚎啕大哭，哭完呆呆地守着老汉的尸体，看着他又黑又瘦满是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严重句偻弯曲的嵴柱，双眼紧闭的样子。

说是他爷爷别人都信。

总之爹也没了。

丧事很简陋，毕竟李平安也没钱大办，几个年长的堂兄搭手，带着他把骨灰从火葬场领回来，找个风水师傅选了处墓地，埋进去，盖上土。

望着圆土包，李平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好读书，起码要读完初中，到时候让你辉哥帮你找个工作，至少能养活自己。你爸他虽然不说，但是一直希望你以后过得比他好。他跟我说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一把年纪，什么也不会，一辈子就只能翻翻这一亩二分地，能把你养大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

李平安沉默地听大伯絮絮叨叨。

堂哥家几个孩子，在他们母亲的呵斥下躲在屋里，目光看向他，彷佛避如蛇蝎。

……

书还是要读的，生活也要继续。

只是往后煮鸡蛋粥就只有一个人吃了。

“要不要去学校寄宿？”

老村长来问。

“住学校的话，宿舍不用担心漏风漏雨，还有风扇，虽然是和其他学生一起住，但是可以交到朋友。”

怕他一个人呆久了，容易出问题。

唉，再怎么说都是自己村里的，往上几代数，都是一家人。

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不用担心钱，你是孤儿，我会跟大队还有你们校长说，让他们帮忙申请减免学费住宿费学杂费等等。要是能考上高中大学，就继续读下去，本科的话村里也有奖金的。”

“你家的地给你留着，等你工作了攒钱了，哪天想回来盖房子，会用得上。叔帮你看着，不会让人占去的。”

老村长跟他聊了很多才走。

……

李平安终究选择搬去学校住了，但也没完全搬。

他舍不得老汉。

中午在学校宿舍休息，晚上回来睡，还能在家做饭带去学校吃。

晚上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他会自言自语地唠叨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比如谁谁谁惹老师生气了，谁谁谁调皮捣蛋在人家小姑娘练习本上乱画。

好像老汉还在身边。

如果日子这么下去，李平安一天天长大，哪天不读书了，出来社会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谋生，学着攒点钱，以后盖房子娶媳妇，也挺好的。

可是吧，老天这操蛋玩意儿，往往不遂你的愿。

不知从哪天晚上开始，李平安觉得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

就是肚子疼。

准确来说，是右上腹，肋骨下面，疼得他晚上睡不着。

一开始以为是肠胃问题，去药店抓点药，然而吃完还是疼，晚上疼，白天也开始疼。

“忍忍就好了。”

不是他不想去大医院，大医院看病很花钱的，他活这么大都没进过县人民医院大门呢。

李平安越来越瘦了，瘦得跟皮包骨似的，还开始掉头发。

大伯问他是不是不吃饭。

其实并没有，李平安小时候饿怕了，每天都会吃的，但是吃下去的东西，好像不顶用。

直到某天，他昏倒在教室里，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堂哥匆匆赶来，和老师一起，把他送上救护车。

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

你说一个14岁的孩子，怎么就肝癌晚期了呢？

大家都想不明白。

“我以后……是不是没书读了？”

李平安呆呆望着窗外飞过的小鸟。

堂哥沉默不语。

癌症晚期啊，听过的都知道什么意思。

李平安只在医院呆了两天，就回家了。

堂哥帮他把学校里的东西收拾回来，特别是他那些书本，然后请了个病假。

“等我病好后，我还是要去读书的。”

李平安勉强撑起身子，坐到简陋的桌椅前，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翻着他那些书。

字好丑啊，早知道就问问李芳怎么才能把字写好看了。

这道题又不会，早知道大胆点问数学老师就好了。

这段文言文什么意思呢？早知道上课不走神就好了。

……

“老师，李平安怎么不来上课了？”

终于有同学忍不住问。

虽然李平安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大家也不乐意搭理他，但是来这读书的，都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彼此底细一清二楚，李平安的家庭情况他们也听说过。

“李平安他生病了，等病好后，自然会回来。”班主任挤出笑容。

可惜，等到第二年春天，新学期开始，大家也没能等到那个黑黑瘦瘦木讷寡言的少年。

等到毕业，全班同学一起拍合照，也没见那个少年。

少年他……

大概是去当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