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就连老吉都没有想过，在这样的情况下，真正向他复仇的居然会是万天师，所以我想，不管是老吉还是张天师，他们的心情一定都很尴尬。

我甚至都看到老吉对着万天师狂使颜色，然而对方一脸悲愤，无动于衷。我为他的行为感到深深的震撼，同时也感觉张天师这个同门相残的决定实在是太过愚昧且画蛇添足——万天师的情商这么低，早晚会自己把自己玩死的，何必那么心急。

老吉连续闪过了万天师歪歪扭扭的几剑，火气也上来了，瞅准个机会，一把夺下了万天师的桃木剑，顺势一个膝顶，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老吉说：“好了，你现在可以冷静一点了。”

没想到这下万天师更没办法冷静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指，颤颤巍巍戳着老吉的面门，脸色铁青道：“你你你，魔头，你不但杀了我的师父，还折断了师父赐我的符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今天技不如人，无法为师父报仇雪恨，唯有化为厉鬼，待来日取尔姓命！师父，不肖弟子来了！”

话音未落，万天师脖子一梗，双腿一瞪，直挺挺倒下去，死了。

老吉吓了一跳，我想在他那个世界，可能很少有人什么前置动作都没有，说死一蹬腿就能死的。他冲上去翻了翻眼皮探了探脖子，满是震惊和好奇地摇了摇头：“死了，怎么可能？”

呆若木鸡般站在原地的万龙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张源静天师显然很满意这个结果，但他此时还得端好架子。他捋着胡须，微微昂起头，将鼻孔对准老吉道：我不知道尊驾究竟是何方神圣，与我龙虎山又有何渊源，但尊驾今日杀我师尊，逼死我师弟，加诸我龙虎山身上之屈辱，在下铭记于心，山高水长，来日必有所报！

一直躲在我们身后的赵蒹葭突然探出头来，说：“别山高水长留待来日了，这个魔头现在就在你们面前，你们这边有上千人，要想报仇立刻就把仇报了呗！”

姬汤拍案叫绝：“卧槽，我就喜欢你这种当面打脸都不带留手的。”

赵蒹葭的声音毫不加掩饰，离得近的一圈道士纷纷怒目而视。张源静换换回转过身，双眼盯着泰然自若的赵蒹葭，冷冷道：“这位小兄弟，又是何方神圣啊？”

赵蒹葭挺起胖乎乎的小胸膛，朗声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锦绣城……”

赵蒹葭骄傲报上自己名号的那一刻，我忽然瞥见，张源静藏在袖中的右手正在飞快捻动，似乎在计算什么，这一幕瞬间让我想起二十年前，他测算半晌，然后以神鬼莫测之力，一句咒杀当时处于虚神境巅峰的万龙的那一幕，顿时一股冷汗从脊梁骨猫起来。下意识地，我大吼一声：“姓张的，你的右手在干什么！”

张源静悠然淡定的神色一僵，右手停下了捻动的动作，依旧藏在宽袍大袖里，冷冷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我的右手在干什么啊？”

赵蒹葭立刻捂住眼睛，奶声奶气道：“哎呀，我知道了，我被师父抓到嗯嗯嗯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嗯嗯嗯？

我一怔愣，但立刻看见张源静身边不少年轻道士的脸上先是露出了然，又紧接着转变为羞赧甚至尴尬的表情时，我也恍然大悟起来，原来……

张源静的反应不慢，在他一半弟子都脸色转红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嗯嗯嗯是什么，顿时勃然大怒，狠狠一跺脚，身周数十柄桃木剑齐刷刷出鞘，在他头顶形成一座游弋的剑阵。

姬汤有意无意地上前了一步，站在了赵蒹葭的身前。这一步令我有些刮目相看，感觉此刻我所看见的并不是我家师父了。

姬汤说：“罢手吧张天师，你我都是带徒弟的人，知道这个年纪的弟子多是喜欢调皮捣蛋、童言无忌，就算有时候说出了什么隐秘又有什么关系，就当是孩童的随口玩笑，听之任之好了，作为成年人，应该有成年人的担当和宽容，要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呢！”

姬汤的前半句还有点在理的感觉，但到了后半句，张门弟子不少都反应了过来，想笑而又不敢笑，憋得十分难受。

偏生张源静可能这辈子都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他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意识到姬汤是给板上的钉钉又敲了一锤子，顿时羞赧万分，甚至不理会近在咫尺的老吉，大喝一声，剑指向我们一刺。

数十支桃木剑簌簌而来，仿佛一阵小型的剑雨。

姬汤大笑三声，双臂张开，向对面的桃木剑一挥手。可能在他的理解中，那数十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剑形桃木会在感知到了他这位先天剑胎之后，迅速被他夺取控制权，并转而向张源静发起攻击。

然而不知道是他的先天剑胎失灵时不灵，还是张源静在这些桃木剑上动了什么手脚，那数十柄呼啸而来的桃木剑居然毫无阻滞，闪烁着不应属于桃木剑的五彩剑光，呈数个波次，各自变化着无数剑路，向着姬汤激射而来。

仓促之下，姬汤剑指一挥，腰间散发着森冷寒意的天心剑夺鞘而出，一柄剑拖拽着冰凉的雪光，迎向呼啸而来的剑阵。一瞬之间，第一波十余柄桃木剑化为漫天木屑，眨眼间遮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第二波十余柄桃木剑从如烟木屑中穿插出来时，仿佛铁骑突出战阵，散发着一股令人颤栗的嗜血之气。天心剑在空中一个转折，返回追上，险之又险地在距离我们三丈之外的距离上击破了第二拨剑阵。

但是第三波剑阵如期而至，天心剑去势已老。

且第三波剑，显然与前两拨不同，第三波桃木剑身上并无起初两拨那些五彩斑斓的光色，皆是桃木的原色，然而这第三波近二十柄剑，在空中却隐隐组成了一柄巨剑的模样。

这柄巨剑，就像被某位仙人所持，稳定而又精确地刺向姬汤。又或者说，站在这柄剑之前的我们，所感觉到的，并不是这柄剑在刺过来，而是我们正在向这柄剑撞去。

我闪身来到瞬间失神的姬汤身前，握住了得意剑的剑柄，在那一刻，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晚上，在桃源村，老吉所说的两剑。

我将全部精气神蓄积在握剑之手上，在那柄巨剑突破了天心剑徒劳的抵抗，来到我们身前一丈位置时，我换换拔剑。

这次的拔剑体验相当顺利，几乎到了酣畅的地步，我甚至忍不住要发出陶醉的呻吟。但剑出到一半，我猛地顿住拔剑的手，将那已经蓄积到满溢的剑意强行地，一点一点地塞回剑鞘里。

那种感觉，就像忍了很久，一泡尿尿到一半，突然又强行憋回去的感觉。

结果就是，剑回去了，剑意却脱离剑身，向前涌去。

桃木巨剑在空中微一凝滞，组成巨剑的诸多桃木剑颤抖着晃动了半天，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觉它们就要散架了，然而它们却在数息之后，顺利地向前继续刺入。

作为巨剑剑锋的那一柄桃木剑，此刻锋芒毕露，我能感觉到我布散在面前一层一层交织的剑意被它一截一截剖断。下一刻，它距离我的眉心只剩下了半寸距离，只是一瞬间，就可以透入我的头颅。

我应时后退了一步。

后退很容易，很多时候，后退都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然而有的时候，后退却是万万不可能出现的动作，比如两个人精气神高度集中的对峙时，谁后退了一步，谁就会方寸顿失，全局落败。

所以，很多时候，对方根本不会将你的后退计算在内。

我后退这一步，恰好是桃木剑行将破颅而入的时刻，这一刻需要将前突的气力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收束并转化成破坏性的爆发力，也就在这转化的瞬间，我选择了后退，节奏和时间点百分百吻合。

巨剑的最后剑，刺空了，剑刃停下的瞬间，桃木剑的剑锋与我的眉心还有半寸的距离。

得意剑出鞘，很简单的一剑上撩，我几乎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阻滞。

为首的桃木剑被斩为两截，一截高高飞起，另一节截颓然堕地。

下一刻，整柄巨剑失去了精气神，哗啦啦散落一地。

这一刻我总算是彻底领悟了，老吉教我的两剑并不是剑式而是剑意，一剑是克制，一剑是退让。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这两个动作所不能解决的。

后来我就这个问题问过了老吉，我向他阐述了我的理解：遇事先克制自己的情绪，然后再退让避其锋芒，等到对方锋芒毕现，将自己完全暴露，再一击即中。我想他请教，我对于剑道的这个理解是否正确。

老吉说：“什么克制退让，你这都什么鬼玩意！别人欺负你，你当然要直接干回去啦，还要往死里干！骑士的荣誉岂容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