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很久，才终于意识到，老吉说的是叫我们回家。不是什么挤眉弄眼的暗语，而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回家，他——不再带我们了。

他认真时候说话的样子，我是能分得清的。

赵蒹葭还在一脸了然，姬汤还在暗送秋波的时候，我拉住他们两个，转身往山下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早就走出了这座广场，我回过头，说：“行吧，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就，就在这里分手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姬汤讶异地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脑子瓦特了？”

我心情很不好，没来由地烦躁，打掉他的手，说：“老吉这次是来真的了，他不会再带我们走下去了，后面的事情，最终都是镜花水月……”

赵蒹葭不肯相信，他始终坚持说老吉不是那样的人，他还说他分明看见老吉向他眨了眨眼睛，扯了扯嘴角。

别闹了，既然对面是无修真人那么厉害的角色，你眨眼睛扯嘴角能不被人发现？被他们发现了，能让我们那么大摇大摆走下来？

赵蒹葭急了，说：“那也不能这样啊，就算没没有老吉带队，我们也要上去啊，都到这一步了，大门口都在眼前了，我要是不上去的话，我师父铁定会弄死我的。”

我说：要弄死你也是二十年后弄死你，你比现在白白多活了二十年，有什么不好。

赵蒹葭居然有些心虚，他说：啊，原来你真的都知道了啊。

我没理他，和姬汤并排蹲在龙虎山的栈道边，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这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偶尔能看见远处巡夜的道士提着灯笼慢悠悠走过来，看见我们三个蹲在这里，两个道士交头接耳一番，又晃晃悠悠转身离开，一副甚至都不屑于把我们当做是个什么人物的表情。

我想到没了老吉带队，我们三个可能真的都算不了什么人物，我师父姬汤就别说了，以后就是被飞贼打断肋骨的命，赵蒹葭以后可能会有出息，但大概率还是个一无所成的肥宅青年，至于我——现在我感觉我就是一条失去了梦想的咸鱼。

姬汤突然斟酌着说：“你们说，老吉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用意？”

我说能有什么用意，小胖墩说的对，人家现在并没有什么必须的理由和动力要带着我们闯过去，那倒不如自己孤身一人，来去轻松好了。

姬汤说：“不对不对对，你感觉一下，老吉和那个老道士两口子如果放对的话，需要多久才能战胜他们？”

我想了想，说：“老吉的强大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以他击破那一百零八盏灯笼的速度，我猜可能最慢也不会超过一盏茶的时间吧。”

姬汤说：“是啊，可是我们已经下来快半个时辰了，那扇门还在那里——”

姬汤说着，伸手一指远方，那束龙虎山群峦间冲天而起的红光，此刻的确还存在着，贯通天地，直入云中。

“这说明什么？”姬汤的脸色此刻变得平静而坦然。

我怔住了，好半晌才接下了他没说出来的话：“老吉他在为我们拖延时间，让我们能有机会到达那扇门。”

赵蒹葭插了一句话：“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老吉不直接干掉那无修真人两口子，然后带着我们大大方方去到那扇门呢？”

我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感觉我们无论如何，也应该去那边看看，否则我的心永远都不会安定的。”

姬汤点头：“同意！”然后站了起来看着我和赵蒹葭，好像在催促我们上路。我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心想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你的世界，我和赵蒹葭应该都是这个世界之外来的人，为什么你好像那么急着要催我们走呢？这么想着，我就说了出来。

姬汤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什么为什么，和你们在一起，总忍不住想问问你们，以后我怎么样了，又怕你们告诉我一个很惨的结果，越是怕越想问，这么憋着真难受，你们俩赶紧滚蛋，我也就没了念想，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了，以后心里也安定一些。”

我想了想，觉得姬汤说的没错，这就好像本来开开心心走在路上，突然过来一个人，神秘兮兮问你，你知道你马上是迈左脚还是迈右脚吗？每只脚都会对应一个不同的结果哦。我本来闭着眼睛迈过去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可是这么一问，就会不停地想如果不迈这只脚迈哪只脚，事情会不会就不是后来的样子了，是不是就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了。可是这种事情非得两只脚都迈过了才有个比较，而明显不会再穿越过来另一个人，让你有机会再来一次，这样好端端的生活就变成了五成对五成的风险，更不要说人世间的事情可能远远不止左脚右脚这么简单，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我面前欲拒还迎地诱惑我，我可能也会巴不得赶紧把他送走吧。

我说了解了，说得很有道理。那就走吧。

我们于是回头，沿着栈道往上又走了好长一段，姬汤说：“哎呀，我们刚才到底走了多远？我感觉我们都快走出龙虎山了。”

赵蒹葭也点头称是，说他好像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我说：“这老吉也真是的，既然想要默默拖住那两个人，让我们摸上山去，当时就该示意我们走另一条路，不然就容易像我们现在这样，想明白了之后又要走回头路，一会儿回去看见他们仨还杵在那里对峙，我们总不能说一句‘不好意思走错了’吧，这场面多尴尬。”

姬汤频频点头，哈哈大笑。

我们又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朝阳就始终在地平线下，我老感觉下一刻就会有一轮红日冲天而起，可是它老不起来，就像一团咸鸭蛋粘在天边，我看着它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原地打转，看久了甚至都搞不清楚它到底是朝阳还是夕阳了。

我说：“兄弟们，情况好像有一点不对。”

赵蒹葭没理我，但我感觉他的身子好像有点僵硬，他就那么一直盯着前方，很机械地甩臂抬腿目不斜视。

我立刻扭过头看姬汤，他也保持着坚定而沉默的表情看向前方。

我自言自语：“果然有问题了啊。”

话音落时，眼前的栈道末端拐角处，突然走出来一名浑身带血的道姑，她左肩到胸口的青色道袍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褐色，浅蓝色的衣袖在风中瑟瑟发抖，我站住了脚步，而赵蒹葭和姬汤就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向前，走过道姑的身边，消失在栈道的拐角。

我看着那道姑，这正是先前站在无修真人身旁的那位玉贞道姑。

我的手默默按在了得意剑柄上，再一次告诉自己，一会儿一旦开战，必须要第一时间射穿她甩出来的那些个火符。

谁知，玉贞看见了我，居然脸色一松，快步向我走来，鲜血在她身后沥洒一路。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进入到我的警戒中忍无可忍的范围时，才伴随着得意剑的跃起而站住。

她说：“你现在是在幻觉中。”

我说我知道，是你搞的鬼吗？

玉贞没有回答我，她反而像是自言自语版道：“我也在幻觉中。我们都在幻觉中。”

我感觉这个玉贞也有些奇怪，一个念头冒上来，或许她就像方才走过去的赵蒹葭和姬汤一样，陷入了某个幻觉，又或许，这个玉贞以及赵蒹葭和姬汤一起，本身就是我的幻觉吧。

我没理她，从她的面前走了过去。擦身而过之后，我忽然听见玉贞在我身后发出一连串骇人的诡异尖笑，她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叫着：“原来都是假的，都是我的幻觉！我，我受不了了，我要醒过来！”

我猛地回过头，玉贞就在这一刻，掏出一张符纸，迎风一晃点着了，然后居然毫不犹豫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火焰白皙绵软，是之前将广场上的青石石砖都烧得通红乃至琉璃化的火焰。

这道火符几乎是一瞬间就把玉贞道长点成了一枝人形火炬。烤肉的香气和紧随其后的辛臭气息熏得我几乎窒息。

只是短短数息时间，那枝人形火炬便塌了下去，地上只留下一些剩下的残骸和烧焦的衣物，烧烤人肉的焦臭味在空气中弥漫。我忽然感觉，这应该是真的，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