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满脸是血的沈炼丢进山谷之后，两个人找了道树根坐下，默默看着沈炼那满是鲜血的身体顺着坡度滚到山谷的最深处，那件仿佛随时随地都症结如新的金色长袍如今终究还是贬染污血与黄尘。我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想了好一会儿，当然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就问姬汤，我说：师父，我现在忽然感觉很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姬汤看着我，说：你来天葵了？

我说：天葵……不是，我是认真的，我现在有一种感觉，我们好像不应该这么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不是杀人了。照理说只不过是一个承露台的候补金刚，也不是多大的领导干部，我们也都知道他背后的门派，那个神锋会早就完蛋了，也不会有人给他报仇，可是我现在就是感觉很不好。

姬汤叹了口气，说：你知道这个关于这个沈炼的事情吗？

我摇头，说：我怎么知道，你以后又没有提过这个人。

姬汤说那我现在告诉你。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居然牵扯出了师父的往事。

大概是距今二十五年前，哦，今是现在的意思，就是姬汤一发孔雀翎不偏不倚满满当当打在沈炼胸腹和脸上的这一天。距今二十五年前，师父还是个光着屁股满街跑的熊孩子，他和我不一样，我当年是他捡回来的一个孤儿，他那个时候是他的师父捡回来的一群孤儿之一。那群孤儿也没个门派什么的，就是单纯无人认领的小孩，他们的师父走过那些经历了战乱和自然灾害的地区，就像采蘑菇一样顺手就把他们从尸体堆里捞了出来。

姬汤的师父喜欢行走天下，但并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老人家根本不会功夫，就是个演皮影的手艺人，原本只是一个人，后来捡了一堆孩子，就变成了一个剧团班子。既然是个班子了，就要有领导，有规划，有财税审核，其实有没有领导和规划都不重要，财税才是最重要的。老头只在每个地方停半个月，就是为了逃税，带着孩子们开销太大了，整场下来可能收入还够不上支出，那税就不用逃了，这让老头感觉很挫败，所以他主业皮影，副业就打发孩子出去要饭。

十几个孩子，每年都会走丢三四个，要么是在要饭的过程中被好心人收留了，要么就真的是走丢了，老头不管这个，他只要维持整个班子在十个人左右就行了，多了也养不起。他收养孩子当然是为了好心，又放任这些孩子被遗弃，又是处于现实。这个时候就很难评判老头是好是坏了，人间事大抵是如此的。

姬汤在老头的班子里算是半大不小的，二十五年前他五岁，在他上面有十岁出头的大哥哥，下面还有背着婴儿的四岁小妹妹，可怜那小妹妹自己也才刚能把路走清楚。不是谁逼着小妹妹背的，她自己要背，因为她背上的小婴儿是她自己的亲弟弟。她的爹妈死于一场兵祸，

对了，小妹妹叫沈蓉，她的亲弟弟叫沈炼。

就是后来玩刀的沈炼。

跟着老头，虽然生活艰苦，但至少有口吃的。老头身边的孩子们常年维持在十个出头，这十个人里，姬汤居然是待得年头最久的一个，不得不说，姬汤当年的求生欲很强，在求生欲的引领下，他不仅把日常工作做得很好，在照顾领导方面也有独到的经验，常常一两句话就恰好搔中老头的痒处，配合上他不知道在哪里偷来或者捡来的半壶酒，总能让老头欣慰异常，也因此让姬汤从小就成长为一个十多个人的小单位的副领导，孩子们都得听姬汤的话。而这十多个人里，老头最不喜欢的应该就是沈蓉了，这小姑娘不喜欢说话，成天就背着或抱着弟弟，四岁抱到十岁，从不离手。集体活动也不参与，要饭也不积极，甚至连放皮影戏的时候要配音也不开口，令人疑心她是不是哑巴。事实上老头疑心过很多次，后来发现小姑娘和自己弟弟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是好听。

老头虽然没有主动遗弃沈蓉，但从他的语气和态度上看，他对十岁的小姑娘沈蓉是最不待见的。

而姬汤则是从小就很待见沈蓉的。

我插了一句话，说：师父，你该不会……

姬汤毫无羞涩地点头：对啊，没错啊，我在第一眼看见沈蓉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这辈子非她不娶，我女人就是她了，没别人了。

我惊道：卧槽，那我们刚弄死了你小舅子啊！

带着对沈蓉的暗恋，或者干脆说明恋——因为除了老头，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姬汤对沈蓉的意思——孩子们终于迎来了自由。不是老头帮他们找到了归宿，而是老头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死了。

老头是冻死的，那一晚天气突变，气温骤降，孩子们窝在装皮影家什的箱子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处于什么想法，老头在暴风雪呼啸的嵩县街头，脱下自己捡来的用碎布条缝起来的大氅，盖在了挤下了十个孩子的大木箱里。可还是冷啊，老头对着杂乱丢在脚边的祖传的皮影纸人想了很久，把姬汤捡来的半壶酒浇在了纸人上，熊熊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光着上身的老头靠在箱子边，嘴角一点一点弯了起来，然后凝固。

老头死后，孩子们唯姬汤马首是瞻，姬汤召集孩子们挖了个大坑，把冻死的老头装回箱子里，然后用箱子当棺材葬了，接着也不知道他从哪听来的，带着孩子们去了不远的嵩山。

嵩山不仅有封禅台，还有少林寺。

十一岁的姬汤带着孩子们在少林寺前跪了七天七夜，最后寺里的师父收留了这些孩子，姬汤他们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出家生涯。

我又插了一句嘴：不是吧，少林寺那么没人性？一群孩子在门外跪了七天七夜才肯收留？这太没人性了，什么名山古刹武林泰斗啊！

姬汤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个……那时候我没经验，跪的不是正门也不是后门，是丢垃圾的侧门，那个门七天才开一次……

我：……算了你继续说。

姬汤和孩子们在少林寺待了三四年，这里比起跟着老头自然是要幸福多了，至少每天都能有三个馒头吃，孩子们都是一起来的，抱着团，十个孩子每天就是三十个馒头，谁胃口小谁胃口大，都能匀过来，不浪费。但姬汤没注意的是，当初给寺里的司饭师傅报的十个人的名额，是没算沈蓉背上那个沈炼的，后来沈炼也要吃馒头，这就不够了。沈蓉每次都把自己的馒头匀一个给沈炼，然后是两个，姬汤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觉得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自己未来的媳妇啊，于是克扣了给其他小朋友的两个馒头，匀给了沈蓉，有时候甚至还能夹一块干豆腐。这时候的姬汤还很年轻，还没有多少管理的智慧，不知道小团体可以靠一起吃苦凝聚起来，也可以靠搞特殊化迅速分裂成一盘散沙。小朋友们发现姬汤的做法之后，先是找姬汤挨了顿打——没错，姬汤一天吃五个馒头，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吃到五个馒头的，而给其他小朋友的馒头又能合理算账，这就是姬汤杰出的做账天赋了——然后小朋友鼻青脸肿找到监寺师父。

本来如果是告发姬汤打人，最多也就是关三天黑屋子，然而那个挨打的小朋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换了一个思路，告发姬汤早恋养女人。不仅如此，还挑在无遮大会的时候跳上台告发，寺里寺外的师父云集了三千多人，纷纷思忖“鸡汤养女人”是个什么禅机，最后纷纷投降，承认自己的佛学修养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少林寺这么莫名其妙拿下了当年度的佛学界最高大奖，监寺师父回头问了半天，才确认这不是禅机而是告状，吓出了一身冷汗，立马就以“少林寺不收女徒更不收小情侣”为由把姬汤和沈蓉俩人开除出寺。

俩人，哦不，三人，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小舅子离寺的那一天，孤儿们没有出来送行，这让姬汤心里很凉，不过他走出一个路口，回头再看的时候，看见八颗小人头摆在墙上，先是把他吓了一跳，以为少林寺大开杀戒了，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孩子们也走错了门，那侧门七天开一次，于是孩子们都挂在墙上，向他们行注目礼，包括那个打小报告的家伙。

说到这里，姬汤拍着大腿道：说起来，智障那小子这一点还不错，就冲他最后探头那一送，我原谅他了！

我心里琢磨着“少林寺智障大师”这个名头好像挺响的，不会就是那小子吧，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不过少林寺的法号也会有重合吗？

“然后我们就去了武当。”姬汤说，“我带着沈蓉一起去的。我只是听香客提起过，武当收女弟子。可惜的是啊，我当时没打听清楚，武当派是不可以成婚的，早知道我就带她去龙虎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