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远地看着姬汤与那个女人的对峙，人群早就在刚才的战斗中蜂拥四散，怎么来的就怎么涌回去，通向桃林的小道上已经响起了拥堵的嘈杂声和人马的嘶鸣声。

不过，原地还是留着一些人的，看装束，多半是江湖人士，而且都是年少轻狂，没见过多少江湖世面的。一个个留着夸张的发型，亮着标新立异的凶器，又或者是极其忧郁深沉寡淡地站在尽可能张扬的位置上，比如说，桃树的树梢或附近的山头，总之怎么高怎么来。我曾经也有过这样轻狂的时候，总以为站得高就可以比别人看得更远，却没有想到站得高也会被看得远，人隔着两百步一箭就能把个射个跟头。

要说稍微还正常一些的江湖观战者，就只有先前那一对主仆了。

我坐起身，胸腹处一阵闭塞郁结，知道是经脉受了伤，不通则痛。我一边运功，一边盯着姬汤的举动，现在的他应该是处在矛盾冲突的中心，我怕他一个冲动就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又或者一个冲动就带着那个女人走了，任何一种可能对于我找回杨青、找回花火都没有任何帮助。

但姬汤显然比我理智得多，他摊开双手，走上前去，隔着一臂不到的距离对那个女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然后女人走上前来，一巴掌终止了对话。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转身，女人走回桃花深处，在诸多少女的簇拥下离去如烟。

我看着姬汤沉着脸向我走来，竖起大拇指说：“不错，你这样才有骨气，真的猛士，敢于断然回避虚妄的幻想，不对不属于自己的女人有任何留恋，你做的很可以！”

姬汤喃喃自语说：“那一巴掌打太重了，我感觉脖子都扭伤了。”

我：“……”

姬汤说走吧。

我很好奇，但感觉这个时候好像不太适合问他要去哪，只得爬起来，拄着姬汤捡回来的得意剑，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或许是之前发生的战斗太过于短暂，电光石火一瞬间就完结了，或许是姬汤怎么看都没有高手的风范。我们都已经走了，身后的桃林里，树梢和山丘顶上还是站了不少人。这些人也真是的，既不抬头看一眼早就结束的战场，也不知道问一问旁人，低着头站了半晌之后就开始四处张望打量，不知道之前在想什么。只有那一对主仆和我们同路而行。

我们走的是出桃花林的一条小路。相比进来的那条路，这条路知道的人不多，尽头也不是又宽敞又干净还有驿站的官道，而是另一条更为幽深曲折的小路。小路很窄，起初我和姬汤两个人并排而行，后来姬汤在前，我在后，身后是那对主仆。

我这个人有时候或许会过度紧张，当有人悄无声息地走在我身后时，我全身的肌肉就会忍不住绷紧。

现在，我不仅背后的肌肉整个绷紧如一块铁，更是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颤抖着竖了起来。

在我身后沉默行走的这两个人，很不一般。即便他们似乎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念头，然而仅仅是在我身后，就让我汗出如浆不敢回头。

姬汤终于也感觉到了这里的异常，他站住脚跟，猛地回头。

身后几乎是同时响起那位公子慵懒中又带着些镶金碎玉般清脆的声音：“在下，长安独孤信。兄台有礼了。”

我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因为独孤信这个名字，而是因为独孤这个姓，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听见这位少爷称呼身边的书僮的名字——“五陵”。

独孤五陵，难道就是他？

姬汤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人：“独孤信？你是独孤家的什么人？这里可是大唐的地盘，你们北魏人出现在这里，要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独孤信想了想，说：“玩儿。”

姬汤：“啊？”

独孤信盯着姬汤的眼睛，认真地说：“就是玩啊。我是我们独孤家族中最不争气的一个了，兵法兵法不行，学问学问也不行，就连练武也练不出个头绪来。我这个人啊，就是喜欢游山玩水，这不，刚刚从龙虎山下来，准备去匡庐峰呢，不信你看。”

独孤信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黄符纸，一看就是在龙虎山上求的签。

姬汤伸手接过两张符纸，念了出来：“行藏出入礼义恭，言必忠良信必聪；心不了然且静澈，光明红日正当空。嚯，你这签文不错啊，万事顺遂，如日当空——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酒醉不知何处去，青松影里梦朦胧。哎呀你这书僮的签就不是很好，这是寒鱼离水招凶之象啊，亢龙有悔诸事不利了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啧啧啧，要不你换一个书童吧，这个随手扔掉就好，莫要妨了你。”

独孤信垂下眼睑，有些忧郁地说：“哎呀，不是啊，第二签是我自己的，如日当空那个，是五陵的。唉，果然还是我会害了他吗……”

看着眼前的独孤信有些惆怅，姬汤打着哈哈说：“哦呵呵，这个，我不知道啊，其实你也不用想的太多，这种东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反正玄学嘛，就是玄之又玄，玄到我们都听不懂就是了，你比如说这个签里说青松影里梦朦胧，又不是说真的就会碰到一棵青松对吧，只是一个比喻，比喻。哎呀……”

姬汤捂着脑袋，从地上捡起一颗松子，不敢置信地回身抬头：“什么鬼，三月份会掉松子球吗？”

在他身后的，是一棵至少十丈高的孤直松树。

独孤信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坐在了松树下，双目微闭，手向书僮招了招，说：“五陵，来。”

姬汤小声在我耳畔嘀咕：完了完了，我知道这个，这一般是快死了，回光返照准备托付后事呢。这下可糟糕了，我只不过是解一个签而已，怎么就好像咒死他了呢。

姬汤的声音有些大。独孤信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咒死你！老子是馋了，喝口小酒而已！你们俩不过来一起喝，那就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