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和尚沉默了许久，直到我一碗粥都喝完了，他也没有接着往下说。我虽然很好奇，一个十岁的小和尚是怎么由牛马市场的人畜成为后来的无花祖师的，但我也没有想追问下去。谁心里不还藏着一些秘密呢，穷追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不是白痴就是死人，我既不是白痴也不是死人，所以最好就是闭嘴。

没想到当我放下粥碗，无花和尚仿佛刚刚跑完几万里路，满头大汗，浑身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陷入了大恐怖之中，他虚脱无力地放下自己的破钵，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讲了下去：

只有十岁的无花和尚十分不好卖，一则他只是个孩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买回去还得好吃好喝养几年才可以拿来用，二则他和寒山和尚在北莽草原跋涉两三年时间，天天喝冷水嚼草根挖野菜，每一天吃饱饭，人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可无花在长身体的两三年时间里基本上就是勉强苟活，十岁的孩子还不如人家后赵牧民家里六岁的小子高，面黄肌瘦肋骨成排，买回去能活几天都没人敢保证。

然而无花还是被卖了出去，那是在中行说都几乎放弃希望打算随便找个地方把人放走的时刻，一个老牧民用一头羊羔换走了无花。

老牧民也是个从南边过去的汉人，姓金。年老体弱，又孤苦伶仃，没有后人，一个人和几十头牛羊生活在后赵靠近北莽的广袤草原上，远离人群和部落，无花和中行说都认为，老牧民买走无花，是为了收作义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无花坐在老金头嘎吱嘎吱乱响的牛车上，狼吞虎咽地干啃了两个烤馕后，在牛车上与萝卜白菜之类的蔬菜挤在一起，几乎是昏睡了三天三夜，当他抵达老金头的牧场之后，发现这是一块很不错的草原，不仅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场，还有一汪清澈甘冽的大湖，湖里有游鱼，湖上有候鸟。这块地方常年不见人，也罕有北莽草原上成群结队出没的黄羊野马，寂静僻远，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无花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决定，以后就把老金头当自己的长辈，像在敦煌老家时一样，为老金头放放羊，做做饭，等到多年以后，就为他养老送终，然后继承这一片产业。

但是无花没有想到的是，抵达这里的第一天晚上，自己的脑门上就挨了老金头的一闷棍。

无花和尚获得寒山青睐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但一定有一条，是他的脑门很硬。在挨了一闷棍之后，棍子都断了，但无花只是晕了晕神。若是别的孩子，如果没晕过去，一定会大哭起来，或者尖叫着向远处逃跑，可无花是跟着师父在北莽草原上流浪过三年的人，他当时就闭上眼睛咕咚一声倒地，甚至不管脑门上正在汩汩流血，立刻就装出昏死过去的模样。

老金头很满意，他没有检查，把无花装进麻袋里，连夜运到了皮筏子上，划了一夜的船，来到了湖心的一座浅滩。

浅滩边缘是一圈环形小丘，环形里面居然是一口火池！火池时刻不停地向外喷吐火焰和黑烟，隔着老远就是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老金头把装着无花的麻袋一路拖到了火池边，跪在火池旁，五体投地地匍匐在火边，嘴里用不知道什么语言大声颂唱祈祷，整个人很快就进入到痴迷癫狂的状态，继而不断重复下跪匍匐唱诵，仿佛那具干瘦的身体里突然就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你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

无花和尚今天是世外高僧，但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头上还被打了一闷棍，鲜血已经结痂，粘着他的几缕头发，伤口突突地疼。

无花从麻袋里悄悄爬了出来，他本来想回到浅滩边，划走那艘小船，上岸之后迅速远离这里，可是他不会划船，更不认识路，他还没有忘记在北莽草原上那三年地狱般的日子，那时候还有他的师父陪伴，现在他的师父已经化成了漫天虹光，空空荡荡的人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还害怕再次遇见那个中行说。

那一晚，曾经被寒山和尚目为足踏涌金莲，头顶天花乱坠，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超级转世灵童无花，满头是血，衣不蔽体，悄悄来到了痴迷叩拜祈祷的老金头身后，仿佛真的有神灵附体，使出吃奶的力气，搬起了地上一块几乎比他还要大的石头。

狠狠砸向了匍匐在地跪拜的老金头。

头颅破碎的声音很清脆，并不比砸开一个西瓜的声音响多少。

无花全身的力气，仿佛都伴随着那块巨石投了出去，他全身瘫软，跌倒在地，怎么挣扎也挣扎不起来，火池就在旁边熊熊沸腾，是不是有星星点点的火星溅落在他身上，带来一阵灼烧，黑烟缭绕，头顶的星空忽明忽暗，无花对自己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掌控能力，老金头失去了头颅的尸体一半渐渐滑入火池，散发出一股难言的灼烧人肉的恶臭，在那之后很久，无花都感觉自己身上被这种恶臭所浸透，无论怎么洗涮也无法祛除。

那一夜，他在咕嘟咕嘟翻动的火池边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勉强恢复了力气，爬了起来，不管只剩下下半身还靠在火池边的老金头的残骸，慌不择路地爬上那艘皮筏子，拼着命划回了岸边。

但无花并没有离开那里，他在那座无人的牧场生活了五年，这个尚未来得及受戒的小和尚就像一个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年轻牧民，放牧、打猎、荤素不忌，只是每天清晨，他都会迎着晨光默默诵念寒山师父教给他经文。只有这一刻，他才会感觉到莫名的内心平静如止水。

如此直到十五岁那年，一行马队来到这里，他远远看见向导是那个汉医中行说，这行马队径直向湖边而去，心如鼓槌的无花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跨上自己的栗色小马，随便挑了个方向，夺路而逃。

即便是落荒而逃，无花依旧牢记着寒山和尚立下的规矩——逢寺必拜。也许是寒山和尚在天之灵的保佑，数月之后，不知道怎么就穿越了国境线的无花在某座群山中见到了一座破寺。山门已经倾圮，铜钟不翼而飞，另一边的鼓面早已消失，木桶般的鼓身漆色全退，里面积了进尺厚的灰尘，甚至长出了一大蓬荒草，从原先鼓面的位置一丛丛挤出来。大雄宝殿的匾额横在台阶上，灰土二三指厚，木头早已朽空。无花没注意，一脚踩上去，匾额咔嚓一声折断，比纸还脆。

大雄宝殿已经没有了屋顶，地上是垮塌的横梁，已经是黑褐色的了，一层层苔藓木耳，地上一摞摞的土堆，下面都是碎瓦。整座大殿里，偏生就是那尊释迦牟尼金身，却亮起了难以理解的金光。

无花抬头凝视那尊佛像，释迦牟尼也凝视着他。二者一动不动，仿佛时空在此失去了力量。

那一天，无花成为了无花和尚。西天金光弥漫，七彩虹直冲云霞，经月不散。

无花向我摊开手，此刻，他的掌心，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卍字符正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