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无敌就轻轻叫了一声，就好像被狗咬了一口，不，可能还要轻，就好像发现自己胳膊上停着一只脑满肠肥的蚊子一样。

叫完这一声，熊无敌啪的一下把这柄铁扇丢在了地上，愤愤地一脚踩下，那柄铁扇哗啦一声，就变成了满地的铁片和铁丝。我想，这下，玩这铁扇的人估计会很心疼吧。

然后熊无敌就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把我吓了一跳，怔了一瞬，意识到不管从什么可能性上来说，熊无敌都不可能是要跪拜我，这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箭步上前，拉着熊无敌的胳膊，就要把他从地面上拖起来。

握住他胳膊的时候，虽然隔着两层粗布衣衫，我依旧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凉意直透进我的掌心，就仿佛是堕入了九幽地狱一般，直面那寒彻骨的地底阴风，又好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到满是浮冰的海里。

甚至比这个还厉害，我只是一握的功夫，就感觉掌心迅速被冻得麻木，仿佛我握住的是一块比冰还冷的东西。我的感受尚且如此，熊无敌的感受应该更加惨痛，我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两鬓迅速蒙上了一层寒霜，怒目虽然依旧圆瞪，但眼睛几乎已经被云雾状的寒气所遮挡。

这应该是中毒了，而且是极其厉害的毒！

我的心中一动，咬着牙，强行将手掌按在他方才被铁扇刺出的伤口处，感觉不仅他的气血已经停止了运转，似乎被冻了起来，连我自己的气血也有逐渐凝结成冰的趋势。

我深吸一口气，丹田气海疯狂转动，气海深处那道骨鲲虚影运转了起来，沿着我手臂的经脉向前游动，接触到熊无敌之后，居然有些畏畏缩缩，似乎它也对此感到害怕。

在此之前，不论我遇到怎样的剧毒，哪怕是唐门唐秋芷的剧毒，骨鲲也能将之吞噬，甚至帮助别人吞噬，难道熊无敌身中的剧毒还要比唐门更厉害吗？

正在勉力运功时，我听见身侧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是先前那个黑衣人。

他原本是用枪的，后来枪被我斩断了，现在他赤手空拳……不，他从腰间又拔出了一柄铁扇，刷拉一声抖开，在面前摇了摇，如果不是被那块三角黑布蒙住了脸又穿了一身黑衣，我几乎要以为他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了。

突然，一个名字毫无道理地闪入我的脑海，似乎只要是真的粉丝，光是看一眼他的眼睛，就能自然而然想起这个人是谁。

几乎是同时，我失声叫了起来：“江楚青！你是江湖盟的那个江楚青！”

黑衣人一怔，倒也没有什么遮掩，居然大大方方揭下了蒙面的黑巾：“这样也能认出我来？情报说你失忆了，恐怕只是伪装吧。”

我嘴角抽了抽，只露眼睛我倒是能想起这个名字，可是连脸都露出来的话，谁认识这是谁啊。

我想起前几天还和丐帮弟子混一起的时候，听丐帮弟子吹牛逼说认识多少多少个花魁，结果楼上一个青楼女子笑嘻嘻低头说：“小叫花子，你认识我吗？”小叫花子当然不认识，他瞥了一眼那八两胸脯肉，咽了口唾沫说：“穿上衣服谁认识啊！”

对于我来说，江楚青这个人，摘下面罩谁认识啊。

他的手很灵活，那柄铁扇在他的手中撒开又收起，不时飞旋着飞起，又重新落回手中，啪的一声收起，又在灵巧的五指间飞速转动。

原来这位江楚青八寸长的铁扇玩得这么灵活，难怪他八尺长的铁枪也依旧熟稔如臂使指了。

我说：“我真的失忆了,不过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应该叫做选择性失忆吧，唉反正你也听不懂……你为什么三番四次要杀我？”

江楚青一直在向我走过来，此刻他在我身前两丈的位置站定脚步，笑着说：“一方面，我现在是身不由己，杀你什么的不过是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你难道忘了，你和你那师傅，对我江湖盟做过的事情吗？”

我说：“我当然忘了，我失忆了，你不记得啦！”

江楚青哑然失笑：“也对，这么说，我也要失忆了。”

他说到这里，一抬手，手中铁扇猛地张开，向我的咽喉飞旋切来。我偏过头躲闪，那柄铁扇又玩耍一般兜了个大圈飞远了。

实话实说，江楚青这套手法，我虽然感觉很神奇、很炫目、很华丽，但并不觉得有多么难对付，充其量，这应该也就是虚气境巅峰的把戏，他将罡气收束成线，控制着铁扇的飞旋，比起虚神境的将意念附着在铁扇上凭一年御物简直要差一个级别，但是他铁扇飞舞的轨迹很讲究，很有章法在里面，甚至还蕴含着某种神秘的不可言说的道理，如果说这铁扇飞旋的原理是罡气境的，那么他铁扇飞旋的招式，至少是虚神境以上的。

伴随着铁扇环绕我飞行，我甚至感觉到，仅仅凭借那些飞舞的轨迹，我身边的所有的炁场就都被锁定，仿佛是一圈一圈的细丝环绕，累积纠缠下来，我就寸步难行。

我说：“乖乖，这是什么招式？”

江楚青笑着说：“你又能听懂吗？这对铁扇有分较，唤做‘人生百年，一朝清风’。却是化自魏晋时期嵇康的诗《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

我打断他说：“你就说叫什么名字吧，废话忒多。难道是一把扇叫人生，一把扇叫清风？”

江楚青被我打断，很不开心说：“我这一把扇是‘百年人’，一半扇是‘一朝风’！可惜啊，百年人已经被这个憨货弄坏了，估计也修不好了。三千两银子啊，你们俩真是俩熊孩子。”

我说：“听不懂，还不如人生扇、清风扇呢。”

江楚青火了：“哎我特么……不能说脏话不能说脏话，我说你你你你这个小伙子能不能有点审美能力啊！”

我说：“好了。”

江楚青：“好了？”

我站起身：“我的体力差不多恢复了。”

江楚青：！！！

铁扇恰好在此时飞回到我身旁，锋利的刃边闪烁着幽青的光泽。我不管它，向着江楚青狂奔而去，铁扇就在我背后紧追不舍。

就在我感觉那冰凉的刃光即将落在我脖子上时，猛地向前一个翻滚。在我的感知中，那柄铁扇如影随形，刺向正在地上翻滚的我。

江楚青眼神猛缩，整个人高高跃起，就在他跃离地面的同时，原先他脚下的土壤仿佛沸腾的开水，突然剧烈翻滚起来。

如果他晚一步，可能就要和他的双腿说再见了。

我叹息了一声，反身拍向铁扇。在我的掌力即将接触到铁扇的瞬间，那柄扇子突然解体开，化作七八片铁片，神奇的是，每一片铁片却又灵巧生动，仿佛一群蝙蝠，翻卷着罩向我。

我重重一脚跺在地上，身前三尺，沙土飞溅。

雷池！

此时那群蝙蝠距离我不到一尺距离，雷池一形成，我体内的剑气喷薄而出，三尺之外俱是壁垒，江楚青似乎受过重伤，气息比起我还要驳杂不堪，与这把铁扇的所有罡气连接在猝不及防间被我雷池一起，直接切断了。

当这些铁片仿佛短线的风筝飞旋着落地时，我听见江楚青充满怨毒地怒吼了一声，哒哒哒几声直接去远了。

这也是一个枭雄，一击不中，迅速远遁千里，让我追无可追。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可追的，方才那一系列动作，都是我强行榨干体内的每一丝气息才能够使用出来，他如果不走，我半烛香内必定脱力倒地。

我撕下一面四方盟的旗帜，包起了地上这把解体的铁扇“一朝风”，重新回到熊无敌身前。

此刻，他的身体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我捏了捏他的胳膊腿，已经僵硬得像块石头，根本捏不动了。

不仅如此，他身体上的极度深寒迅速沿着我的手指袭向我的心脉，我的半边身体一阵麻木，好在迅速的，这些极寒的气息就被我体内的骨鲲暂时吞了下去。

我半跪在地，熊无敌勉强睁开了眼睛：“他走了？”

我说：“是的。”

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中毒了，我……我没有办法。”

熊无敌点点头：“猜到了。我现在已经不感觉到冷了。”

我说：“不冷了就好，要不，你安心地去吧，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熊无敌叹了口气：“那倒未必，你今天能吓跑他，纯粹是运气好，下一次他反应过来，提前准备一下，你也是个死。”

我说：“可不是嘛，还不是你帮我挡了那一下，不然中毒的就是我了，现在就该我躺在地上交代后事了。对了，你有什么心愿么？”

熊无敌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了，老子这一生想做的事都做过了，过得很快活。”

我说：“那你去吧……哦不，最好等到日出再去，我听说那时候走，没有鬼差来抓，会舒服一些。还有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旦吗，是因为我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正好是日出……”

熊无敌没吭声，我叹了口气，瓦罐难免井边破，英雄难免阵前死……

“哦对了”熊无敌突然又开口了，声音有些哆嗦：“我走的时候，小姬旦寄养在村长家，你们完事之后，记得去接。还有啊……”

熊无敌努力偏过了头，看向日出的方向，轻声说：“我儿子也寄养在那，不麻烦的话，一起养着吧，那小子好养，随我，憨厚。我熊无敌一生对得起任何人，就是对不起他妈妈，唉……他叫熊蜕，字……龙变，他妈妈起的字，有文化，应该是个好名……”

我的内心恍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不顾熊无敌身体此刻正向外散发着仿佛十地幽魂般的寒意，我死死握住他的手：“蜕……蜕……龙变，真是个好名字！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你放心，他以后会有大出息的，会块头特别大，特别结实，像你，虽然有点愣，但是也像你……那个自恋的姬汤会给他换个姓，但我肯定要给他换回来。他会是我的师弟，我虽然有时候会欺负他，但本质上还是喜欢他的，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喂，熊无敌？熊无敌！老熊！”

半边天空迅速染成了玫红，地平线下，一点红突然挑出了阴翳的幽蓝色夜幕，几乎是片刻的时间，那点红好像一滴朱砂滴入水中，迅速扩散开来。

我低下头，熊无敌还看着日出的方向，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他早就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