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空玄道长，还有阮媚，三个人蹲在码头大货包顶端，袖着手，静静地看着夜色中那一串串火把从看不到尽头的天边列队而来，隔着小半里的官道向西而去。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这一队火把一串串从我们眼前过去，车辚辚马萧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姬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腰一挺坐了起来，什么都没说，就坐在我们中间，直勾勾地看着蜿蜒远去的灯火，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的肚子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咕噜噜”。我们回过头去，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说：“那个，饿了。”

阴符这个时候从人群中找到了我们，他轻轻落在我们身后，听到了姬蚩的话后，跟着我们的视线瞥了一眼，说：“是南唐皇帝出兵平叛了……我也饿了，我们现在吃饭去？军队过境，今天晚上搞不好要宵禁，我们得抓紧时间。”

半个时辰后，我们出现在扬州城里小有名气的一家羊肉火锅店里。白袅袅的水汽在局促的小房间里汇聚成一片云雾，鼓荡着屋子上方梁柱间陈旧的蜘蛛网都不住飘荡，在昏黄的油灯黄晕下，雪白细腻如羊乳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香，里面翻动着白花花的肉末和姜片，据说锅底还有红枣、桂皮、大葱、枸杞以及数十味中药，吃起来温补清香，令人口舌生津。阴符亲自操刀，把羊肉片成纸片般的薄片，我们用筷子夹着下汤一汆，提起来蘸着芝麻和辣椒酱，贼香！

除了羊肉火锅，阴符还吩咐店家上了七八个小菜，温了一大壶黄酒，现在是时节还早，不然估计得上大闸蟹，饶是如此，梭子蟹还是上了一大盆，阴符一个人就吃了八只。

阴符说，这是他四处游历时发现的好地方，这小店开了三代，店主老杨的手艺都是祖传的，据说几年前南唐的至正皇帝微服出巡，就是在这里用的御膳，回去之后就下了两道圣旨，一道是请店主去皇宫当御厨，店主老杨谦虚了一下，就没有去成，第二道圣旨来的时候是御厨头子跟着来的，至正皇帝让店主老杨交出祖传秘方，把手艺传给御厨头子，还得包教包会。这个就太欺负人了，但老杨还是遵旨照办，结果御厨头子是学会了，可是回到皇宫后做出来的羊肉火锅和在老杨店里做出来的羊肉火锅那简直就是两个物种，皇帝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是怪御厨头子学习不用心，一刀斩了了事。

其实那个御厨头子还是挺冤的，据阴符说，问题不是出在御厨头子身上，当然也不是老杨没教好，而是秘方有两个，一个是汤底的秘方，一个是养羊的秘方，老杨家的羊都是从小用秘制饲料养大的，不说拿来涮了，生吃都比别的羊口感好，御厨头子不知道这些，死的不冤。

我们都很好奇，说老阴你又怎么知道的？阴符笑着说，他那天是跟着皇帝微服私访来的，他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也吃了大半年，早就和店主老杨熟得不能再熟了。

我们就都笑，谁能想得到堂堂的魔门副门主竟然是个吃货。

说话间，店主老杨也忙完了手头的活计，提着黄酒坛子坐在了我们中间，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秃顶的中年男人，满脸油腻中点着一大片麻子，他的眼睛很小，拼了命睁大也就是个眯眯眼，但眉毛很粗，嗓门很大，也很健谈，坐下来没两句就聊到了隔壁王婆家的小闺女身上。我们一看这样不行啊，这酒还没怎么喝人就好像要醉了，连忙又拉回来。继续东拉西扯了一阵，话题不知道被谁一带，就带到了今天晚上我们在码头看到的那绵延向西方的军队上去了。

老杨整天整天都待在他的铺子里，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他听说有军队浩浩荡荡向西方开拔，原本开朗的表情一下子又忧愁了起来，他喃喃着说：“又要打仗了？唉，咱老百姓的日子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我安慰他说：“别太忧虑了，凡事都要往好了想，没准是去抗洪呢，再说了，你们是在城里，一般性的时局动荡应该影响不到你们……话也说回来了，要是都影响到你们了，估计时局也就差不多剩半口气了，到时候你怎么想都白搭……哎呀呀，我怎么好像越说越糟糕了……”

我的确是越说越糟糕了，老杨愁眉苦脸地皱了起来。

阴符压抑着心中的鄙夷看了我一眼，拍了拍老杨的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实在不行不是还有老哥哥我吗，要真是住不得人了，哥哥我来接你，我们还上山去，过以前的日子。”

我有些奇怪，上山过以前的日子，怎么难道老杨以前是干土匪的吗？

空玄突然喟叹了一声，说：“看起来，天下这十几年的好日子真的是要到头了，来之前我粗略得到个消息，大唐至正皇帝的四皇子李暠密谋造反，三皇子和六皇子拥兵自卫，至正皇帝既不希望看见四皇子起兵背负骂名，也不愿看到老三和老六趁这机会掌握权柄，所以打算小范围弹压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四皇子那边突然出了问题，原本要起兵造反的四皇子被人收拾了一顿，羽翼四散，势力崩离，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至正皇帝一看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四原来这么不济事，这就好像拿人家当一个可以尊敬的对手一拳打出去，结果发现人其实虚得只剩下个空架子了。老四一倒，刚尝到甜头的老三和老六却放不下自己的权柄了，尾大不掉之下，这两个原先委屈巴巴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大唐境内新的权阀，至正皇帝早就遇见了这一点，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龙虎山在这此的事情里居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六皇子那一边。交好文臣军方，至正皇帝是不方案的，但交好江湖门阀，尤其是龙虎山这种翻手覆手即可蛊惑天下的势力，至正皇帝怎么也坐不住了。他原先是请我们武当派人调停老三和老六，并且威慑龙虎山，让他们退出权力之争的，结果现在，可能是我们来的路上时局已经发生了变化，老皇帝决定出兵了。”

我听得啧啧生叹，早知如此，我就不那么急着把李暠收拾一通了，不过也是他招惹我，怪不得我，说起来皇帝家也和普通人家一样啊，时兴道理讲不通了就动手，只是皇帝这手动的有些惊天动地，就今晚看见的，少说也得有个几万人吧。

我们正在感慨的时候，大门忽然被人敲响了。今天是阴符领着我们来的，等同于包场，老杨是把门板上上亲自给我们下厨的，按道理说，旁人从外面看见关了门了，自然就不会理会了。现在这敲门声节奏规律而音量恰到好处，可见显然是一个自律而有修养的人。我们对着众人都不反感，但不是时候，老杨看了我们一眼，扯着嗓子对外面叫：”今天歇业，门外的客人，改日再来吧！”

外面顿了顿，接着又响起了敲门声，这下我们都好奇了，这是什么样的客人啊，对一顿涮羊肉就有这样的执念吗？

老杨低声问我们：“怎么，开不开门？”

我说：“开开开，有什么不能开的，咱大家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吃个涮羊肉还得躲着？要真是你的客人，大不了再开一桌，咱白吃你一顿羊肉，不能还影响你的生意不是？”

我这话说的有技巧，重点在于后半句，我得敲死了老杨这是请我们白吃他一顿羊肉，不能到时候还得找我们结账，这个就没意思了。

老杨在围裙上笑呵呵擦了擦手，说：“哪能啊。”然后就离席拆门板去了。

我们继续埋头吃肉，听见背后门板挪开，老杨惊呼了一声，我们的筷子都是一顿，接着感觉声音中只是纯粹的意外和疑惑，并没有什么不利的声音，于是又接着吃了起来。

门外脚步声沓沓，听着是进来了五个人，一个温厚和缓的声音说：“看吧，我就知道老杨只要在店里，是舍不得歇业的，感情是在开小灶。呵呵，老杨你放心，给我们也开一桌，没影响的，银钱少不了你的。”

老杨居然没吭声，也没动静。我一时好奇，回过头去，看见老杨双手交叉站在门口，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熊孩子，在他面前，五个人鲜衣怒马，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向着墙角的另一桌走了过去，为首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穿着华贵熨帖的金线长衫、银丝幞头，腰围玉带，玉带上还挂着一块巴掌大小水汽氤氲的白玉牌，但镶嵌着指头大小明珠的幞头并不能遮盖住他满头的银丝白发，他脸色平静，嘴角带笑，皮肤白皙，但眼角萦绕着重重鱼尾纹。

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胖大老伯恭着身带着笑跟在他身旁，看上去就像是个天生的下人，先是帮为首老头拉开条凳，又用衣袖飞快地擦了擦桌子，被老头白了一眼之后，才嘻嘻笑着在侧首坐下，我注意到他是半个屁股虚坐在凳子上的，却依旧稳稳当当，可见这家伙下盘扎实得很。

剩下三个人，我一眼看出一个个都身负上乘武功，眼中神光内敛，脸上虽然返璞归真，但脚步奇稳，摆臂动作精确，腰板挺得笔直，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铁血肃杀的味道来。

他们纷纷在下首两张条凳上坐下，没有丝毫的顾忌和扭捏。我看向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心神一动，抬眼来看我，只是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好像直视了太阳一般，眼中刺痛，极其地不舒服。

虽然是仓促之下，我没有防备，但这个人少说也有虚气境巅峰的实力。

老杨还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仿佛想要表达什么却不知道该不该表达。老人招了招手：“来来来，老杨，先给我们照着那桌上一桌。别紧张，放心，我们会付钱的，呵呵呵……”

阴符是背对着那桌的，刚才根本没在意，现在他皱了皱眉，回头扫了一眼，飞快地埋下头，我还没打算问，他已经用极细微的声音对我说：“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啊？”

阴符的声音更轻了：“他就是至正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