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会有人对李二爷动手，我们这边的人我心里都有数，知道他们至少是有分寸的，我没有对老李头下手，他们是绝对不会先动手。对方的人心里就更有数了，谁打急了往自己脑袋上砸酒坛也不能向老李头招呼。

可这些人中还真就出了这么一个人，还是我们之前完全忽视的一个人，我们甚至从没想过这货可能也会功夫。这本来是一个平凡的一天，我带着武当长老和魔门副门主在扬州一个巷子里的猫耳小店殴打当今大唐天子，然后我看见那个白白胖胖的太监总管一袖子把我弹开，一巴掌往李二爷头上摁，那一刻，我他妈就知道，我今天摊上大事了。

我本能地想救老李头，但当时的情况是我距离老李大概有五步，中间隔着那个胖大太监，他距离老李只有一步，而我还在向反方向倒飞出去。我当时的思维已经从思考怎么救下老李头变成了怎么活着逃出去。我都猜到了，太监这一巴掌下去，李老头的脑袋炸碎的形状取决于那个太监练的是哪门子内功，如果是阴柔一派的，李二爷的脑袋还好拾掇，外面肯定是一切如常，但颅骨里面八成碎得像豆浆似的；要是那货练的是阳刚一派，可能李二爷的脑袋会就此消失在世界上，用小铲铲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来。

在那之后，太监头子只要夺门而出，大喊一声护驾，外面那一队一队的官军冲进来，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八成也都不用活了——我还没见过历史上哪个人弄死了天子还能活着逃走的。

就在我傻愣愣往后飞的时候，一条人影突然越过我，向前方那老太监突进过去。我瞥了一眼，那个人竟然是一直沉默寡言的姬蚩，从刚才坐下来涮火锅，我就没看他怎么说话，这就很不寻常。姬蚩踴身上前，用的还是我们轩辕门的仙鹤三决云，一闪一烁之间就到了太监头子的正面，双手一合按向了老太监的前胸。

照我看来，这个老太监少说也是虚神境巅峰的修为，搞不好境界还更高，不然怎么能一袖子挥退我呢，姬蚩扑上前去按上去时，流露出的是刚猛无铸的罡气境实力，虽然很了不起，但这个在他看来隔着两层呢，当下也不管不顾，一只袖子拂向姬蚩，另一只手还是毫不停顿地拍在了李二爷的脑门上。

“咔嚓”一声脆响，我心疼得闭上了眼睛，最近我安逸日子过多了，实在是看不得血肉脑浆子横飞的画面。

笃笃笃几声，是脚步退后的声音。我没忍住，好奇地睁开眼睛，看见李二爷圆滚滚的眼珠子瞪着我们，目光里全是不可思议的震惊表情。太监头子一脸凶神恶煞，他本来是圆脸小眼睛，脸上的嫩肉胖乎乎的，逮着谁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没想到换成凶神恶煞之后，居然意外地有几分惊恐，我再仔细一看，他应该的确是在惊恐，因为丫左手软绵绵地垂着，小臂处一处十分诡异的突出，显然是骨头断了。

我再一找姬蚩，丫正口喷鲜血满地打滚呢。

我来不及查探他的伤情，看着李二爷虽然是中了一掌，但太监总管被姬蚩双掌断臂，那一掌估计半分力也没用出来，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千万别错过。

我也跟着使出一式仙鹤三决云，身形两个闪烁来到太监面前，双手一合，以姬蚩同样的姿势和招数，向太监胸口摁下去。这货刚付出一胳膊的代价拍飞一个，眼看又过来一个，人总共就俩胳膊，我看他肯定是舍不得的，当机立断，向后急退。他身后就是小店的木板门，对于他这种级数的高手来说，这样两指厚的木板门和纸糊的差不了多少。

我一看他要走，心里轻松了一半，知道他现在要走，还混乱的小馆子里没人能组织有效的阵容留下他，虽然跑了这么一个家伙很可惜，但总比让他在这里添乱好。但我紧跟着就看见从刚才打起来就不知道躲哪去的老杨这时候抱着一把宰羊尖刀，战战兢兢站在木板门前，我心里就叫了一声糟糕，小市民就是小市民，刚才一通打，他这店里打坏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两银子，他不会是以为这些人要逃跑，守在门口要赔偿的吧，这种人的赔偿，是能要到的吗？就算要到，难道别人不会签单吗？

我猛地发力，强行突破太监劈头盖脸的一通掌风，顺利逼近他身前三尺范围，此时我的左手已经捏住了一把千羽甘霖针，右手逼出了一团沈蓉的剑气。我都计划好了，左手不行就右手，字面意思。

然而下一刻，我就看见一截刀尖从胖大太监的腹部刺了出来，后者的眼睛猛地睁大，左手下意识向后一肘槌出，这一肘槌含恨而出，我甚至听见了一声爆响。

用肘锤打出爆响的，我先前好像也就见度孤独瑾瑕达成过。

然而这一肘子却打了个空，紧跟着我就看见一柄牛耳尖刀穿过太监的腋下，从肩头伸了出来，接着，持刀的手轻巧一划，一条胳膊就飞了出去，敲在木板门上，发出通地一声。

而太监似乎还没有感觉，他一肘挥出，胳膊先飞了出去，整个人愣了一下，再度耸肩扭腰，如果他的胳膊还在的话，这应该又是一记肘锤，然而却只甩出一行血迹。

老杨恭着腰，反手持刀，身子低悬，从太监身后转了出来，反手又是两下挥刀，太监的另一只刚被折断的手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个手，太监才反应了过来，张开嗓子就准备大叫，我看见老杨的刀扬上了脖子，忙喊了一声：“留下活口！”

老杨的刀一顿，在空中翻了面，刀刃向上变成了刀背向上，重重两刀扬起，砍在了太监左右两边侧颈，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太监一口惨呼没吼出来，身子一晃就被老杨砍晕在地。

这时候老杨才从太监腰后拔出另一把短刀，在他的身上擦去了血迹，小心翼翼摆在了灶台上，那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战战兢兢的小老板子。我一拍脑袋，就是说啊，阴符身为魔门副门主，老杨要没两下，单纯是羊肉火锅做的好吃，阴符能那么推崇他？

太监头子做了什么，以及老杨制服太监头子的这行云流水的一套被那三大侍卫统统看在了眼里，起初他们肯定认为那个太监总管和我们是一伙儿的，一个个悲愤得双眼通红，恨不能当场以死报国，然而后来峰回路转，姬蚩和我接连出手，就把他们弄懵了，到最后，老杨真人露了相，他们才统统罢了手。我猜一方面是判断出我们这边人的阵营立场了，另一方面也是发现，加上了一个老杨之后，他们就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我这时候才去看了一眼老李头，他被一个虚神境巅峰的高手一掌按在脑门上，虽然关键时刻卸掉了九成以上的力道，但肯定还是不好受。果然，我扶他起来的时候，看见一弯鲜血正顺着他的嘴角蜿蜒留下，老人家话都说不出来，怎么看都好像身受重伤了。

三大侍卫跪了一排，声泪俱下地领罪，老李头似乎还魂飞天外，盯着头顶默不作声，我回到我们这帮人的座位上，左边坐着阴符右边坐着阮媚，身后蹲着老杨和姬蚩，抱着胳膊等着。只有武当空玄，考虑到他自己中立的立场，两边跑，一会儿给李二爷号脉，一会儿又眨巴着眼睛看我们。

我被空玄看得浑身发毛，说：“到底什么情况，你倒是说啊，万一李二爷真的不好了，你武当派和这三大侍卫得给我们作证，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还全力护驾了来着。”

最后空玄重重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结果他摇摇头说：“皇上没事，虽然受了点惊吓，但修养一阵就好了。”

我指着嘴角流血沉默不语的李二爷说：“受了惊吓能口吐鲜血神智浑噩？”

话音未落，李二爷撺摸了半天，找到一个小盆，一口血吐在了里面，摸了摸嘴巴说：“朕……朕刚才咬到舌头了。”

好嘛，原来是领导的形象包袱放不下，不好意思在我们这么多人面前随地吐痰……

那一刻我感觉整间屋子的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么多颗心落回肚子里的声音可真是悦耳啊。

然后李二爷就瞪着眼睛看我，说：“你小子又骗我，你根本不是李晚晴的人！”他不满地哼了一声，走到老太监面前，踢了踢后者，愤愤道：“我没想到，跟了我四十年的你才是！”

伴随着至正皇帝痛心疾首的呵斥，倒在地上虚弱地喘着粗气的那个太监缓缓睁开眼睛，惨然一笑道：“奴婢的静气功夫还是不够，居然被一试就试了出来，四十年苦功，唉，付了流水……”

至正皇帝脸上泛出一丝不忍，他蹲下身说：“咱俩四十年的交情，名为君臣，实为兄弟，除了我大哥，和我最亲的人就是你了，那人许了你什么？居然让你背叛我？”

失去双臂的太监似乎此时终于感觉到了剧痛，他嘶嘶吸着凉气，苦笑着皱起了脸，轻声问：“老哥……恕奴婢冒昧，这么称呼一声您，您不觉得，在这个世道上，皇帝实在是太多余了吗？”

至正皇帝一怔：“你什么意思？你想做皇帝？”

太监嘶嘶笑着说：“不，我不想做皇帝，我想天下间再没有皇帝……可是，你是不会懂的……”

至正皇帝挠了挠头：“是，我不懂，但那重要吗？”

太监从巨大的痛苦中挤出笑：“是的，很重要……”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在它冒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直接惊呼出来：“净王计划？！”

这是多年前，我和唐门的小姑娘唐淼初遇时，她说的一个词，在我几乎要忘记时，我来到十八年前，又听见独孤家有人说了一遍。

太监震惊地看着我：“你怎么知……不，不会的，你又诈我，呵呵呵……”

太监在巨大的痛苦中呵呵笑了三声，然后便归于癯寂。我们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静静等着下文，然而就没有下文了，太监一言不发。我们终于明白过来，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