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刚进包厢，佳公子就给我长吟了这么一句，回头用充满了渴望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期待什么。

我：“……啊？”

佳公子满是失望地偏回头去：“唉，壮士是第一次来许昌吧？”

我说：“是啊，明天还要赶长路，今天就到本地有名的景点逛一逛，消费一下，有可能的话再买点纪念品和土特产。我们小地方来的人就这点见识，让大王见笑了。”

佳公子“噗”了一声，一口茶喷了出来：“纪念品，土特产？！咳咳咳咳……噗，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进门需要多少钱吗，上这来找土特产了？咳咳咳咳，壮士我和你说，你买特产去许昌夜市，买纪念品可以去万象楼或者白马寺，物美价廉选择多，来这里就是烧钱，烧钱你懂吗？”

我来了兴趣：“大王你这种身份的人，也这么懂行情？”

佳公子四周打量了一番，低声说：“壮士别看我顶着颍川王的封号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其实我的压力也很大的，一大家子人等着我养，咱们北魏又不像南唐，宗室还有宗室税，因为直辖封地财税，所以每年还有创收任务，每年结算送交长安的钱粮如果比去年少的话，还得进京述职，这叫益亩法。连续三年负增长的话，就得与宗亲交换封地，这叫互易法。唉，总之是各种不容易啊。”

我听得津津有味，之前从来没人和我说过这些，我还以为那些高坐垂堂的王爷们成天什么事情都不用干，就是饮酒作乐，偶尔外出调戏一下良家妇女，没想到他们也有生活的压力，也需要为了自己的家庭而打拼。

佳公子看我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似乎也难得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与我分主客坐下后，问起我的师承。我老老实实回答了，他嘴上说着久仰久仰，脸上却是一副茫然的模样。无所谓，这个我早就领教过了。

他接着问：“壮士……哦，姬掌门这次北来，所为何事？”

我想了想，说：“我有一个师弟，叫姬蜕的，师父死后就投了少林寺，前段时间来信，说在嵩县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不仅人格受到了侮辱，连自由也收到了限制，每天只有两顿饭吃，却有三顿打挨，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干的比驴多,吃的比猪少。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我师弟了，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管一管。这不，我特地从轩辕门赶到北地，就是为了救他出苦海。”

佳公子说：“哦，这样啊，那祝你成功。来，干杯。”

我：“？？？”

佳公子：“怎么，你干啥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我说：“我以为你会说这等小事，何须劳动壮士大驾，你静等消息就好。然后啪啪拍一拍巴掌，叫进来几个跟班，附耳叮嘱两句，然后今天晚上最晚明天上午，我师弟就出现在我面前了啊。”

佳公子：“你师弟？什么师弟？哦哦哦，瞧我这记性，刚才在想事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见谅见谅。你师弟在嵩县出的事啊，可是我的封地在颍川，嵩县和我颍川虽然是隔壁，但并无隶属关系，嵩县是上县，哦，我们大魏吏治，县分三种，下县就和个小乡镇差不多，中县乃是你们南唐普通一个县的大小，上县就厉害了，差不多抵半个府，当上了上县县令，至少是正六品起，下一步就是从五品的巡抚。而我们宗室……我虽然大小是个王，但也不过是个四等王爵，封地颍川也不过是一个上县，按照大魏历法，行政上，宗室天然低一等，所以并非是我不努力不上心，而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唉……”

我感觉头有点疼，果然政治上的事情太复杂了，起初我还燃起了一点希望，没想到一个成熟的政治体制下，并不是像师父当年和我们吹牛逼的时候幻想的那样，随便来个王爷放个屁，天下女侠无不尖叫欢呼着扑上来要给他生猴子，师父啊，终究是不靠谱呢。

佳公子接着说：“令师弟的事情，我倒也不是出不上力，嵩县县令荀彧还欠我三万石粮食，那是去年我挪给他完成业绩的，当初约好，今年夏收之后，必须还我。这事我亲自去提醒不好，我手下的人也都不愿招惹他，要不你带我去，我手书一封，顺便提一下你师弟的事情，让他展开全县人手搜查一下。你既然有一定的线索，和官方联合找人是最好的了。”

我能怎么样呢，当然是答应了，一个王爷，不但折节下交，毫无利己的动机，把我这个萍水相逢的南国路人的事情当作他自己的事情，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人道主义的精神，这是扶危济困的精神，每一个江湖中人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佳公子伸手啪啪拍了两声，立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两个面色平静眉宇间带着一丝丝杀气的朴素青年，一个捧纸笔，一个磨墨。我是不知道究竟是佳公子那啪啪两声里蕴含着太多的信息还是这俩货刚才一直在旁边听着呢，总之佳公子提起笔刷刷几笔写完两张纸，吹干之后交给我，微笑着说：“壮士，要不要喝杯茶再走？”

我点点说：“您真体贴，您怎么知道我一口茶都没喝呢，好啊，当然是好……好晚了啊，要不我先走了。”

我没有再看那两个突然冒出来的朴素青年第二眼，我只是本能感觉到佳公子其实并不希望我继续坐下来喝茶，他端茶的时候好像就是在说我要走了。于是我挥挥手走出了第一进院子，那两股杀气一直追在我的背后，让我不敢有丝毫停留，一口气走出了三进院子，到了自己的包间。孙四贵正在和那四个姑娘唾沫横飞地叙述自己那些九分假一分更假的英雄往事，而我则还是感觉那两道杀气一直跟在我背后。

我向着无人的空中破口大骂：“行了，今天还长呢，我花了钱了，好歹住一天行不行啊！”

杀气才缓缓撤走，但仿佛一柄高高举起而并未落下的利刃，让我浑身不舒服。

孙四贵问：“老大，刚才里面动静好大，发生啥了？”

我说没事，去要了一份官方文书。

说着我掏出口袋里的信笺看了一眼，下意识念出来：“狗货吾兄，去岁一别，忽忽数月，岁月葱茏，白驹过隙，万望吾兄身体安好康健，弟不胜感激为盼。今三春姣好，草长莺飞，谷禾香美，郡治俨整。去岁兄言贷赁谷粮之事，应不致忘怀。弟于颍川，日夜盼望吾兄玉趾，当扫榻倒履相迎。此致，春琪。”

孙四贵凑着头在一旁看了两遍，然后问我：“这说的啥玩意？”

我说：“不知道，大概是催债之类的。”

孙四贵顿时来了精神：“所以我们去找姬师弟，顺便还接了一个讨债业务？行啊，这个我有经验啊！高利贷还是平贷，可以打死还是最多卸条腿？”

我说你歇着吧，这个欠债的狗货很有来历，一不小心我们被卸条腿都有可能。

孙四贵的兴致下去了一些，说：“那就是苦情戏咯，这个我也擅长，无非就是死缠烂打哭穷喊苦的，我明白。这种苦情戏很考演技，油水又不多，道上一般很少接的。”

我没理他，把信折好，拥住了两个姑娘。

没想到两个姑娘一把把我推开，说：“爷，铜雀楼的规矩，咱们一天只睡一次的，刚才这位孙爷已经……嘻嘻，所以您啊，自己个儿洗洗睡吧。”

我猜那天晚上，整个铜雀楼的人都听到了我对孙四贵咆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