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许多人在回想起这一天时，都认为之后的二十年，整个中原武林乃至政治形势和国家格局的变化，都是从这场铜雀楼舞姬杀人事件开始的。

而我在此刻感到震惊的，是一场我虽然不清楚内情，但显然已经刮起来的腥风血雨之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环节，居然是姬丁的参与。

是的，这场酒宴是姬丁撒的帖子，酒宴的地点是姬丁定的，前来痛下杀手的那个女人，是姬丁口中延请到的“顾大家”，甚至那一杯至关重要的毒茶，也是姬丁亲手捧上去的。

可惜的是，这场阴谋却不是为了姬丁自己。

我可以这么说，如果这场事件，是姬丁在报仇，又或者是碰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受人胁迫，我会毫不犹豫站在他的力场上去，就算是不帮他动手杀人，也至少会动用自己的一切资源，帮助他把事情化解掉。但此时此刻我所看到的，是姬丁把自己变成了一把刀子，在替别人杀人。

我可以全力帮助我的师弟、从小一起长大的孤儿姬丁，但我没有办法帮助一把名叫姬丁的刀子。

荀大人是场上最为淡定的一个人，他默默端起桌上的酒杯，又默默一饮而尽，然后看着站在智慧大师面前的姬丁，淡淡说：“毕竟也是上一代里名动江湖的人物，给他个痛快吧。”

姬丁俯身一挥，已经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的智慧大师艰难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很快，就靠着桌角，没有了声息。他下颌那把雪白的胡子被浓稠腥黑的污血染成黑色，黏在他脖子上的伤口边。自始至终，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姬丁，而我的这位师弟，始终保持着冷静和平淡的态度，与迅速跌入死亡的智慧大师对视。

这对视的目光让我有点不寒而栗。

一个时代的记忆仿佛就在这一刻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姬丁直起身看我，眼神中的冰冷一时还没有淡去，看得我遍体生寒。他说：“师兄，你不是还有事情，想要请荀大人帮忙吗？”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二楼包厢，姬丁反握着一柄刃尖还在滴血的尖刀，赵大人的无头尸体和智慧大师并肩倚靠着倒在地上，鲜血在地板上弥漫。破碎了一半的大圆桌前，荀大人正默默为自己斟一杯酒，陈主簿和武都头仿佛不知情的人员，恍然大悟，颤抖着靠墙站着。

窗台破碎了一个大洞，那个燕不扬身边的女子站在破洞外的滴水檐上，背对着我们，月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银边。

我听见脚步声从远及近纷沓而来，有人在低声呼喝，偶尔有拳脚相加的声音，很短的一段时间里，这周围的环境就安静了下来，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低声说：“帮主，都控制住了。”

姬丁“嗯”了一声，外面就没动静了，但我能感觉到，至少一队人马在门外守了下来。

我恍然间感觉，眼前的姬丁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陌生人。是什么能让一个半大少年，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拥有这样冷漠淡然的上位之气？相比之下，我感觉我这个轩辕门掌门，混得实在是太不思进取了一些。

姬丁对荀大人说：“大人，我师兄想要求您的事，其实也是我想要求您的事。我们有个师兄弟，叫姬蜕的，后来去了少林门下，据说犯了点事，关在了您的辖境内，您看如果方便的话……？”

荀大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陈主簿。”

陈先生浑身一个机灵，前趋一步：“是……是有这么一个人，上林猎苑事件中，他刺杀了汝阳王，这可是必死的重罪，您已经向长安上过八百里奏报，现在人在水牢里……”

荀大人抬手止住了陈先生的话，看向我说：“你看，这怎么办好？他不是犯了什么一般的事情，他刺杀了汝阳王，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莫说是他，就算是神通境的武道高手，这件事情，恐怕都无能为力。你可以换一个要求，没准我可以答应。”

我有些急，我说:"汝阳王未必是他杀的，他只是卷进了这桩事情当中，他……“

荀彧的脸上突然显出了饶有兴致的神色，他说：”哦？是吗？你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我的心忽然一惊，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荀彧这个人，可能并不简单。

我说：“呃，我猜的，我们和姬蜕从小一起长大，他什么德行，我们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这个人吧，脑子是不好使，但是讲道理，做事踏实，从小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更不用说杀人了……”

荀彧抬手指着姬丁说：“你和他也是一起长大的，他小时候杀过鸡吗？”

我一时语塞。想起来姬丁小时候的确是没有杀过鸡的，不要说姬丁，姬蜕姬蚩花火他们也都没沾过血腥，我们轩辕门中除了师父之外，可能也就是我剖过鱼，算是亲手杀了生了，这么说起来，我们轩辕门中，除了师父之外，应该就数我最凶残。

荀彧皮笑肉不笑道：“可是你看，他刚才就杀了一个人人尊崇的少林大师、武道前辈！”

姬丁立刻摇手：“荀大人，饭可以随便吃，话不能随便说哦，我哪里杀了什么少林大师武道前辈了，智慧大师他是不小心跌倒割破了喉咙，和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荀彧呵呵一笑，一饮而尽。他说：“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先回去了，这边的事情，我们按照计划料理，这位……姬旦朋友是吧，随我回住处，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姬丁眉头跳了跳，他用疑惑的眼神看我，我则一脸懵逼。得不到任何结果的姬丁朝我使了一个“万事小心”的眼色，向荀彧拱拱手，推门走了出去。

果然不错我所料，至少十个人跟着他的脚步走下了楼。

我突然感觉这个荀彧大人还是有点胆色的，毕竟他们那边的武力支援已经被大和尚临死一击打成两段了，就算那个武都头稍微有点功夫，但刚才姬丁布置在门外的十几个兄弟对付这三个人应该是绰绰有余，面对这种局面，他还敢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我对于他的胆色既佩服之余，也对于我那姬丁师弟目前狗腿子的角色惋惜不已。

和燕不扬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还站在窗外，背对着我们，长发在风中飘舞。我把目光从这个越来越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的女人身上收回来，看着荀大人说：“荀大人，你和我还有什么事情么？”

荀彧开门见山道：“颍川王的身体怎么样？”

我说还行，看起来精神不错，不过如果你问的是某些方面，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可能得问铜雀楼的姑娘们。

荀彧对我开的这个玩笑面无表情，他说：“你对于汝南王被杀一事了解多少？”

荀彧问得很跳跃，我的思维一时理不清那么多前后关系，稍微思考了一下，我说：“意外？总之不是我那师弟干的，我敢肯定！”

荀彧居然追问我：“意外？你认为是什么样的意外？”

我懵了，这我哪里知道，我特么又不是仵作。

但是鬼使神差的，我忽然想起之前在一队篝火边，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听到的那一番话。我下意识张张嘴，说：“是……净王计划？”

窗外的女人霍然转身，我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锋利如针扎一般的目光，聚焦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