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太太让刘彩芹在一楼收拾了一间客房做为王立志的住处，她和吉田、津子都住在二楼。王立志的房间和刘彩芹对门。刘彩芹那会儿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打王立志一进家门，从此就一口一个立志哥不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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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家生活优握，吉田太太是个贤惠的家庭主妇，衣食住行样样讲究，精细得很。吉田太太有洁癖，整天督促着刘彩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在吉田商社当司机其实一点也不忙，王立志比在亚细亚做维修技师时清闲多了。吉田真太郎很顾家，生活也很有规律。每天早上6点定时起床，活动一下身体，用完早餐7点出门去公司，每天晚上7点回家。遇上有应酬也不会超过12点。吉田自己喜欢开车，也知道王立志不喜欢和日本人交往，遇上一些本国圈子里一些定聚，都自己开车去，除非知道要喝酒才会喊王立志。

吉田津子每天的功课是去英租界一个西班牙人家里学钢琴。自从王立志来了之后，偶尔接送津子上钢琴课也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津子小姐生得好看，柳眉如画，眼似秋水，加上衣着光鲜，在租界行走十分亮眼。王立志陪伴左右，常常浑身不自在，特别是一起坐上洋车满街穿梭的时候，总忍不住脸红心跳。每次津子央他陪着逛街，王立志尽管不乐意，但总是架不住津子轻言曼语的招呼，听到一声“有劳立志君”，皱皱眉头后，还是不由自主挪动了脚步。

津子出门喜欢穿着曳地的和服，套着雪白的鞋袜，回家后或多或少都会沾染泥垢，清理起来很是麻烦。一开始王立志十分不解，后来还是刘彩芹悄悄告诉他，租界的巡捕很讨厌，经常随意盘查中国人，穿着和服出门可省去不少事情。

这天，刘彩芹到王立志门外喊，立志哥出来，津子小姐找你有事，在客厅等你呢。

王立志来到客厅，见津子低眉顺眼地坐着，见着他来，羞答答地抿起嘴笑：“立志君，我按照您的身高给您做了两套日式和服，请您试试。看哪里不好我可以再修改一下。我想立志君穿着这样的衣服一定很好看。”

王立志定睛一看，桌子上摆着一灰一黑两套男式和服，用的是上等的西式面料，质地考究，显然是津子下了一番功夫精挑细选的。王立志脸色一变，强压不悦尽力控制自己说话的语气：“谢谢津子小姐的美意，但是很抱歉，我是中国人，不习惯穿这种衣服，请您收回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津子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泪水霎那间盈满双眼，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掉，止也不止不住。

刘彩芹见她哭得实在难受，便去请了吉田太太。吉田太太叽里咕噜的问了津子一通日语之后，抱着妹子好一顿安慰。

晚上一家人吃饭。吉田真太郎特意叫王立志一起喝酒。吉田用日语呱啦呱啦地冲着太太和津子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对王立志说：“立志君，津子不经过你同意给你做衣服的事情，我十分抱歉。我父亲早逝，舍妹年轻，自小管教不严，不通人情世故，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非常敬重立志君自己的民族情结，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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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骂了津子一通是有原因的。在日本，女性只有对心仪的男性表白，才会亲自为他定制和服。吉田认为妹妹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中国男性如此轻佻是极大的羞耻，特别是这个哥哥都还蒙在鼓里。后来和太太反复确认津子是无心之举才作罢。

王立志不知道这其中有那么多道理，望着泪水盈盈的津子，心里一软连忙道：“是我太过鲁直，不会说话，伤害了津子小姐，我很抱歉。”

津子看了一眼王立志，委委屈屈收了眼泪。

吉田喝了一口酒，长叹一声：“立志君，津子告诉我太太，她是想让你穿日本人的衣服出入租界方便，也能更好地保护她。我太太和我说，自从你到我们家，她们都很高兴。我经常不在家，现在世道不太平，我家人的安全还得多多仰仗立志君。”

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穿日本人的衣服更有安全感。王立志心中五味杂陈，难受难堪却又无可奈何，哑声说：“吉田先生，这是我的本份。在上海租界行走，日本人确实比中国人安全多了。”

“安全？立志君，你以为西洋人不欺负我们，日本人就不欺负了？实不相瞒，我们日本人也会欺负日本人。”吉田苦笑一声：“很多事情我也不便和你细说。我这个本份的商人，有时候也身不由己啊。我们日本国在上海领事馆有个‘领事馆警察署’，就专门管着我们这些侨民，经常仗势欺人。他们还有专员来做家访，都是一些很可恶的家伙。”说到这里，吉田看了津子一眼：“那个桥本正二最近有没有来过？”

津子用日语和吉田太太聊了几句，摇了摇头：“桥本先生最近没来。”

刘彩芹在一旁小声插嘴：“来过一次，前天我在路口去买菜碰到，我告诉他津子小姐去学钢琴了，他就没有进来。”

“哼！”吉田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以后津子去哪不要告诉他。明白？”

刘彩芹小小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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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转头对王立志说：“立志君，你应该知道我和很多日本人不一样。我很喜欢中国，我不喜欢那些日本军人和警察，所以我把家搬到这里。唉……倘若中日亲近，没有战争，我想我们的关系会更亲密。”

王立志笑笑，端起酒杯回敬吉田，一仰脖子把酒干了。

和服的事情自然而然揭了过去，王立志和吉田一家人相处倒是越来越融洽。

王立志私下问刘彩芹，吉田嘴里那个桥本正二是个什么人？刘彩芹撇撇嘴：“是个矮冬瓜丑八怪，中文说得很熘的鬼子。”

春日，礼拜六。

吉田真太郎今天没有去公司上班，津子也不用学琴，难得一家人凑一起，打算在家放松放松，顺便让吉田太太做几样料理好好喝一杯。吉田早上6点照例起来，和王立志在庭院里健身。

王立志教了吉田一套意拳架子和简单的站桩，配合着呼吸吐纳的功法用来养生养神。吉田很感兴趣，试着练了半个月，虽未见明显效果，但自感神清气爽，精神好了许多。

吃了早餐后，吉田太太和刘彩芹正收拾厨房，敲门声响起。

刘彩芹跑过去开门，一个矮壮敦实的西装男走了进来。刘彩芹喊了一声：“啊，桥本先生来了。”全家人登时愣了一下。

桥本正二的发际线略微靠后，露出光熘熘的额头，敦敦鼓鼓的身材，进门一个劲地鞠躬，用日本话大声地问好。吉田强忍着不快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吉田太太连忙小碎步跑出去拿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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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周末都在啊，打扰了打扰了。”桥本正二点着头用日语大声地打招呼。

吉田也不想把对方得罪狠的，叫刘彩芹奉茶，引桥本入座。

桥本一边入座一边东张西望：“有一阵子没见各位了，都好吧？诶，津子小姐好！”看到吉田津子从楼上下来，桥本立刻两眼放光。

津子笑笑点头鞠躬回礼，也不说话。

吉田喝了一口茶，用日语问道：“桥本君来访，有何贵干？”

桥本讪笑道：“吉田君，客气了，大日本同胞同在异国，往来拜会联络感情也是应该的。”

吉田澹澹地说：“领事馆警察署上周已去过，我已向大竹英健警官汇报了近期棉纱行业的情况和敝公司的营业，为大东亚共荣事业尽日本侨民应尽之力，不知桥本君还有何指教？”

日本人为渗透中国掌握国情，旅居中国大陆的日本商界人士、民间武士都受日本领事馆警察署的监督管理，定期汇报中国各行业的经济动态和民生状况，便于日本特务组织做情报分析。从本世纪初已形成惯例，美其名曰经济开拓，为帝国大业效力。这些信息渠道覆盖农业、工商业、教育、军队、政府，形成了强大的情报信息系统，为日本大本营制定侵略中国的计划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桥本正二是警察署特高科的专员，负责联络走访部分日本商界的重点公司和个人，监视他们的日常，有时候也为日本公司参与中国市场竞争提供的支援。

桥本是大坂人，出身于日本空手道世家，自幼随父母来中国。他在山东青岛长大，留学过美国，后来回国应召接受特工训练。桥本不仅是个中国通，还能操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深得特高科头头的器重。他虽然有个大尉军衔，却从来不穿军装，外人无法看出他的来路。桥本的身份只限于少数日本工商界人士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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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本虽是武人出身，但是生性圆滑通达，有着大坂人的特有的精明。他听出吉田对他的到来不太欢迎也不以为意。一个经受过特殊训练的特工，心理素质非一般人能比。

桥本摆出一副诚恳的面孔：“吉田君，在下有唐突之处还望见谅，但请你也体谅我的难处。一来我们都是日本国民，理当亲近；二来我若不定期拜会，便是我的失职，警察署的公事也是要交差的。其实，我巴不得与吉田君以朋友的身份坦然相对。吉田君志趣高洁，仁义宽厚，在上海侨民中有口皆碑，我一直深为仰慕。”桥本说罢，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被拍了一通马屁，吉田脸色略缓，摆手示意他坐，说：“桥本君言重了，你来寒舍多次大家也都熟悉了，不必次次这样客套。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和军界的人打交道，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桥本连忙道：“不会不会。我是最渴望和吉田君交朋友的，只是希望吉田君和您的家人不要嫌弃。哈哈。”桥本打了个哈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津子，提高了一下嗓门，“啊，今天周末，阳光甚好，想必古猗园的荷花也开了。如果吉田君和津子小姐没有其他安排，我们一同出游如何？”

吉田太太在一边笑了：“现在才四月，古猗园的荷花还没打花包呢。桥本君太着急了吧。”

津子也忍不住轻笑一声。吉田狠狠地瞪了津子一眼。

被吉田家拒绝又不是一次两次，桥本毫不介意，他反正是下定了决心要屡败屡战。正要自嘲几句时，桥本看见王立志从客房走了出来，马上站起身来：“这位是……”

吉田也站了起来，用中文说：“哦，介绍一下，这位是王立志王先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中国保镖。这位是……桥本先生。”吉田犹豫了一下，他原本不想说出桥本日本人的身份，但是现场也不便瞎编，只得照实说了。

桥本上前一步和王立志握手：“啊，吉田君，王桑莫不是那位1人打败5个英国兵的中国义士？”他目光炯炯，满脸热切。

王立志觉得对方手劲奇大，暗自吸了一口气劲透指掌……桥本像是握了一块坚铁一般使不上劲，两人目光对视，同时微笑起来。

自从王立志帮吉田打了那一架之后，吉田在日本人圈子里出名了。日本人赞赏吉田的勇敢更佩服那位战胜英国大兵的好汉。英美白人在上海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日本人早就看他们不顺眼，只是忌惮日不落帝国的威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这次痛揍了英国人，上海的日侨大为解气，在吉田的斡旋之下日本领事馆拼了老命也要巡捕房放人，只恨王立志的名字不是“吉田立志”。打那以后，一些和吉田熟悉的日本人私下称王立志为“义士”。

这些事情王立志自然不知。他握着桥本的手，尽管手上使劲，嘴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地说：“不敢不敢，幸会了，桥本先生。”

见两人谈笑晏晏一团和气，吉田也很高兴，招呼大家坐下喝茶。

王立志在场，大家直接用中文聊开了。

吉田说：“桥本君，立志君现在我的公司工作，也暂住寒舍，以后还请桥本君多多关照。”

“噢，王桑是住在这里了？”桥本微微感到惊讶。那时日本人十分看不起中国人，蔑称中国为“支那”，骨子里认为中国人低人一等。日本人在中国经营自己的事业，少不了结交中国朋友，但是极少会和中国人保持亲密关系。桥本见王立志举手投足泰然自若，又见吉田津子眼角时不时瞥向那人，心里泛酸。

桥本擦了擦光亮的大额头，笑了笑，问：“王桑之做的什么工作？如何结识吉田君的？”

吉田心知桥本的职业病又犯了，他问的这些事情如果不当面讲清楚后患无穷，但当下自己又不便插话，内心有了几分不安。他驰骋商场多年，看人识人自有一套，王立志这人的绝非常人。生逢乱世，吉田并不想深究，对王立志的过往的了解仅限于亚细亚的履历，他怕桥本问出别的东西出来，更怕王立志答错话。

王立志见桥本虽然满脸笑容，但那笑意是冷的，话虽平缓，但藏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想起吉田谈过领事馆警察署的事情，心下了然。于是不紧不慢地把自己在亚细亚工作结识吉田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谈到痛打5名英国大兵时，架不住桥本刨根问底，只好把细节也讲了。桥本开始表情平澹，到后来是却慢慢地转为一脸的兴奋，一定要王立志演示一下动作。王立志有些为难，忍不住看了吉田一眼。

吉田站起身来打圆场：“好了好了。立志君本领高强，是不会自我标榜的。桥本君，你们武人说话我们都听不懂，不要让我们当看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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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本哈哈一笑：“吉田君，你有所不知，王桑一定是一位大大厉害的武术家。我生性喜欢习武，遇见这样的高人，哪里可以浪费这样好的讨教机会？”末了，桥本用一种诚恳的口吻说：“王桑，我自幼修习空手道和柔道，很仰慕中国武术。我们的空手道也是中国传过来的，前辈们称之为‘唐手’。我想，我们的武术虽然分属不同的流派，但是一定有共通之处，我想好好地向王桑请教一番。”

王立志看着桥本那张笑眯眯的人畜无害的的圆脸，拿不准对方是挑衅还是真心话。他沉吟了半晌道：“桥本先生客气了，我觉得中日武术应该各有所长，但不知怎样交流才好？”

桥本立即起身：“王桑，我们到这个庭院外面比划比划，交手几个回合就好了。”说着兴致勃勃地脱掉西装外套就要向院子里走。

吉田一家大惊失色。吉田太太看出情况有些不对，叽里咕噜一串日语，双手摇摆，表示不要不要。津子和刘彩芹则一脸紧张。吉田皱皱眉头，摆了摆手喊道：“诶，两位暂停。拳脚无眼，在我的家里，两位比武伤了身体怎么办？不可不可。我不同意。”

桥本腆着脸笑：“吉田君，不用担心，我们点到为止，不会有事的。大家习武之人，出手自有分寸。”

吉田也不客气了，气呼呼地说：“下手哪里会有分寸？不要骗我这个外行。我亲眼见立志君出手，一拳那英国兵就骨折了。桥本君你们两个随便哪个受伤我都难辞其咎，这分明是想陷我于不义吗？不可不可！”

见吉田语气坚决，桥本也不便太过勉强。他心有所图，对吉田家需透着客气。桥本向王立志行了个抱拳礼，说：“王桑，很抱歉。我今天讨教的不是时候，对不起。”说罢，又朝吉田深深地鞠了一躬，“吉田君，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武人习性。您不同意，我便不向王先生请教了。”

吉田松了一口气，招呼大家落座喝茶，缓解一下气氛。

王立志见他言语诚恳，举止谦让有礼，对他的恶感一下也减缓了许多。

于是，一圈人重新坐下来喝茶。但桥本已经兴味索然，聊了一会儿不着调的闲话后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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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送他到门口。桥本看了津子一眼，恋恋不舍：“津子小姐，荷花开的时候，我们一同出游如何？”

津子露齿一笑，大大方方应道：“荷花开的时候还早呢。”

桥本也不恼，随即转头对王立志道：“王桑，你品貌非凡，是个义士，我很愿意和你交朋友，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切磋切磋？”

王立志点点头敷衍道：“桥本先生客气了。有机会我们再切磋。”

送走桥本，吉田太太拍拍胸口，用日本话说道：“刚才吓死我了。好怕你们打架。桥本是个军人，不能和他打架。”吉田用日语回道：“废话。在我家里怎么可以？”

吉田太太道：“我看桥本来我们家总是眼睛离不开津子，他会不会喜欢上我们家津子了？”

吉田愠怒道：“傻瓜看不出来？”末了，招手把津子叫过来，严肃地对她说：“你不可以和那个桥本有什么瓜葛，看个什么鬼的荷花，不可以知道吗？晴子（吉田太太的日本名字），你也必须记住，津子不能嫁给军人。我们的军人在中国的国土上欺负中国人，他们迟早会战死疆场为天皇陛下尽忠的，没有好下场。女人跟了他们得不到幸福知道吗？”吉田太太和津子连忙低着头称是。

“何况他还是个难看的矮冬瓜！”吉田扔下最后一句日语，转头对王立志说：“立志君，我需要明白地告诉你，桥本是个日本军人，秘密警察。以后你和他打交道要小心一些，不要谈及贵国的国事，也不要和他比武，更不要对外人谈及他这个人。”吉田顿了一顿道：“我们好好地过我们的生活，不要和那些人来往。今天的事情就这样了，桥本以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我家家访，这是他的工作，我们心里知道就好。你要关注不能让他欺负津子。我会好好地谢你。”

王立志刚刚见他们一家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什么，心里估计与那桥本有关。听了吉田这番话，颌首回道：“我明白，吉田先生。”

“嗯。”吉田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冲着太太喊了一句：“晴子，做几样拿手的料理，今天周末我们好好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