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份，上海秋高气爽。

中央军94军坐美国的运输机开进上海，上海受降和接收工作全面展开。不可一世的日本军人放下武器和日本侨民一起被遣返回国。一批国民党接收大员进驻十里洋场，周佛海的行动总队随即撤销，饱经日本人蹂躏的大上海又换来了新主人。汤恩伯做为受降总司令负责军事，钱大均为上海市市长负责行政事宜，党国两大要员负责主持这座城市的接收工作。

满心期待的上海市民在热烈欢迎中央军进沪之后，发觉上海的情形还是换汤不换药，比周佛海当政好不了多少。当时国民党给出的政策，要求所有接收事务均由市长亲自安排。后来又给出一条规定，接收过程中必须由掌管军事的总司令负责。

接收物资到底由谁说了算，军政因此有了矛盾。

究其原因，还是一个字：贪。军政双方其实都早早盘算好了，要在十里洋场发一笔横财。

两方僵持不下，最后各接收各的，谁也不听谁。

王立志、津子、刘彩芹三人照常生活。

原本王立志想给一笔钱让刘彩芹回老家，但刘彩芹说家里没人了，哭哭啼啼不肯走。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津子早把她当妹妹看待，也十分舍不得让她走。王立志只得随她们。

津子早已不再穿和服，换上了中国妇女的衣裳。一家人小小心心地过日子。

这天，家里来了几个穿着中山装的便衣，拿出证件说他们是保密局的接收人员，来接收吉田商社的资产。为首的姓杜，是个队长。

那杜队长见了津子，倒也客客气气，一口一个津子小姐，没有动干戈搞什么搜查。询问了吉田商社的一些情况，津子表示哥哥公司的事情她不太清楚。杜队长又叫王立志过来问话。王立志表示商社的善后已经委托日本商工联合会处理了，厂房、设备早已经登记造册，有工厂的委托人在配合接收。工厂近年来经营不佳，已经停业很久了。自己和津子都是家属，没参与商社的经营事宜。

商社的事问不出个所以然，杜队长接着询问这房子的产权，还有王立志和津子的关系。王立志一一作答，拿出了房契和津子的结婚证明。杜科长看了也没说什么。走了。

第二天一早，来了几个便衣和几个警察，把王立志带走了，说是要问话。

王立志被带去了平安区警察局，没有任何问询就被关了起来。王立志喊：“为什么抓我？”几个警察也不吭声，穿便衣的几个人也随之消失，没人搭理他。王立志纳闷了，难道自己成了汉奸不成？

同监还关着五六个愁眉苦脸的中国人。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汉子看到王立志愤愤不平，劝道：“兄弟，着急没用，我都关进来三天了也没人提审问话，死心吧。”

王立志不解：“为什么？关进来又不问话，想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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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商人打扮的扔过一句话：“等你家属出钱买人呗。钱给足了，他们满意了，就能出去。”

知道那些人如狼似虎，王立志还是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总要有什么理由关人不是？”

那中年人说：“关进来的都是和日本人有点关系。”那会儿国民党正在大量接收逆产，刮地三尺。其实该抓的汉奸早就抓了，剩下的尾活儿就是敲诈这些从属，最后做一次搜刮，审都懒得审。大洋、法币、美钞、金条不限，送到位了，人自然就出来。

王立志心如死灰。

夜里，王立志从被关进来就水米未进，饿得头昏眼花。同舍的好心人分了些吃的给他，勉强够个垫底。半夜时分，一个警察悄悄地闪进拘留室，扔给王立志一大袋烧饼，还有一罐水，贴在王立志耳边悄悄说：“老王，吃点东西，别饿坏身子。”

王立志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认出是张庭满：“张队长，他们要多久才会放人？”

张庭满说：“别问那么多，这我哪里知道？保密局一贯的做派。今天这里才关你们几个，明天这里会塞满人。钱到位了自然就放你们出来了。家里要不要我带个话？”

王立志顿了顿道：“麻烦留意打听，他们想怎么办我的事，开什么价。”

张庭满点点头：“兄弟明白，只是我不是场面上的人，保密局那里问不上话，只能尽力试试。多保重。”转头看了看其他人，闪身悄悄走了。

满福里的吉田公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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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守义穿了一身灰色的三件套西装，头上抹了发油，亮晶晶的。他走到那台钢琴旁，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琴台：“津子小姐原来擅长弹奏钢琴。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欣赏您的琴艺？”

津子澹澹地说：“我弹得不好。这钢琴在家里就是个摆设。”

被拒绝了也不恼，杜守义微笑地看着她：“津子小姐果真是东瀛女士的修养，温婉谦和。”

”杜队长……“

杜守义打断津子的话头，笑眯眯地说：“叫我守义好了。别队长不队长的，见外了。”

津子顿了顿，依旧道：“杜队长，您把我丈夫叫去问话，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杜守义笑笑，“津子小姐是个聪明人，难道需要我讲明白？”

津子鞠了个躬，正色道：“我不明白，请杜队长明示。”

杜守义点上一支烟，懒懒地回答：“我没有弄错的话，津子小姐您此时应该在虹桥集中区等待遣返，而不是在这公馆里。”

津子道：“我现在是你们中国人的太太，可以不回日本。杜队长您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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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太太？王先生的房契，还有他和津子小姐的结婚登记，都是8月15号之后的东西。你们日本天皇前脚宣布投降，你们后脚就忙着转移资产、嫁人。”杜守义依旧是一张笑脸，“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们俩串通好，恶意侵占逆产？现在满上海都知道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技俩！我这么说，津子小姐明白了吧？”

津子气结，霎那间红了眼眶。

“我完全可以把这房子封了，然后直接把津子小姐送去虹口。”杜守义缓缓地向津子走去，他进一步，津子就退一步，最终她被逼到墙边站定了，微微颤抖。

杜守义站住了，跟津子保持大概一尺的距离。他低下头，嘴角噙笑，温柔地说：“别怕。我不会那么做。我是个读书人，在贵国筑波大学读过几年书，一贯怜香惜玉。”他说着，后退半步，玩味地说：“更何况，津子小姐的中文那么好，人又那么漂亮，留在中国也是一件美事。”

“再过几个月，富士山下的樱花应该开了，那可真是人间仙境啊！”杜守义把头微微仰起，用日语吟诵起小林一茶的樱花俳句——

“樱花树盛开，

欲望弥漫，

浮世各角落。”

“杜队长……”津子此刻哪里有什么心情欣赏他的朗诵，她刚开口，杜守义打断她：“叫我守义。”

津子深吸了一口气，说：“守义君，我就想留在中国，请你们不要为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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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能为难你，津子小姐，你可以留在中国。”杜守义笑着，声音轻柔，“当然，前提你得真正嫁给一个中国人。一个有文化，有修养，有事业前途的中国男人。比如——”杜守义敛起笑容，沉声说：“在下对你一见倾心。你不要急着拒绝，不要紧张，眼下别着急着答复。我给您三天的时间考虑。如何？”

津子秀脸泛白，鼓起勇气问：“守义君，这么说只要我答应了您就会放了我的丈夫？”

“王立志？他不是可不可以回家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现在满上海在惩办汉奸，上头盯着紧，我们也难做啊。这些汉奸可狡猾了，正常讯问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的。办差的可管不了那么多，把人往里一丢就完事，水也不给喝一口。”说着，他看着津子，“那王立志再怎么是个硬汉，这不吃不喝地几天下来……啧啧啧。”

津子心如刀绞，咬牙道：“他不是汉奸！”

“他是不是汉奸，”杜守义跨前两步，俯下身子，挨着津子的耳边说：“他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全凭你决定。”

杜守义说罢，笑吟吟地向津子告辞。临到门口了还特地留下名片，告诉津子这座房子他将派人来保护，如果有任何人来骚扰，就告诉对方保密局行动队杜队长来过就行了。

送走杜守义，津子和刘彩芹两人抱头大哭。

夜深了，津子和彩芹哭累了，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迷迷湖湖，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扣门声，两人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消，侧耳细听，有人轻轻喊了一声：“津子、彩芹，开门。”

刘彩芹听着耳熟，一打开门，桥本正二闪了进来。

“桥本君！”津子和刘彩芹如见多年失散的亲人，激动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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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本忙打个噤声的手势。他穿了一身中国人的中山装，大背头变成了三七开，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桥本一进来就问：“怎么回事？路口好像有人在蹲守监视这里？立志君呢？”

两个女人你说一句，我再补充一句，眼泪汪汪地把这几天发生是事情告诉了桥本。

桥本听明白了，坐在沙发上拿出一支烟慢慢地吸起来：“以后别叫我桥本了。”他吐出一口烟，“我改名叫陈庆风，青岛人。你们一定要记得。这是我做的中国身份。以后谁见面叫我桥本就是害我了。”

津子和刘彩芹忙不迭地点头，只见桥本继续说：“这几天我才安顿好，就想着来拜访立志君。没成想看到满福里有暗哨在监视这一片，怕你们有事，就临时绕了进来。想不到这段日子发生这么多事。”桥本叹口气，狠声道：“这些狗娘养的！”

桥本叫津子把杜守义的名片拿来看，陷入了深思。

等了一会，不见桥本开口，津子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问：“现在可怎么办啊？他们说，说，立志君在里面，这两天都没吃喝。”说着失声哭了起来。

刘彩芹搂了搂津子，也不停地抽抽噎噎。

桥本又狠狠地连吸了几口烟，整个脑袋都快笼罩在烟雾里了。半晌，他问津子：“家里还有金条吗？”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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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一条来。”

“一条够不够？”津子知道桥本要拿去办事，但她没办过事，真不知道给多少合适。

“不够再说。立志君对我恩重如山，津子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他出来。”把金条拿到手里，桥本叮嘱她们：“这段时间你们在家等消息。不要乱跑，也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

叫刘彩芹确认周围没人监视后，桥本一闪身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