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蒙蒙亮，王立志早早洗漱了，到街头远远望了一眼那沉家大院，车子还没动，便放下心来。吃了早餐，叫那客栈伙计沏了一壶茶坐在临街路口，那军卡如果要出发，这个位置刚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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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大概9点钟的样子，那卡车慢慢开出来了。路过客栈街道，王立志看那驾驶室，一个面容娟秀的女子抱着一个小孩一闪而过，卡车上面堆了一堆杂物，坐了个中校军官和两个押车的士兵。

王立志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9点10分，半小时后出发。

坐在卡车上的是中校军需官李明扬，也是浙江人。94军浙江籍的军官很多，李明扬和沉化龙关系一直不错，他从杭州回上海转道接沉化龙的妻小，是沉化龙亲自委托的。昨晚到沉家做客，架不住沉家老爷子和几位叔伯客气，多喝了几杯，现在懒洋洋地躺在车上晒太阳。两个马弁则是沉化龙的警卫。李明扬盘算着，如果没有意外，晚上可以到达上海。

车子大概开出20多里地，发动机声音嘎嘎的难听起来，车头时不时窜出一个股白气。司机老胡看到情况不太对，连忙靠边停了。李明扬跳下车来问：“老胡，怎么回事？”

老胡匆匆忙忙跑到前面打开车头盖，骂骂咧咧地道：“妈的，水箱坏了，漏水。”李明扬也会开车，一听这话头就大了。下车打开驾驶室，招呼沉太太下来活动活动身子骨，喊两个马弁下来护着。沉太太抱着孩子，还有个中年保姆也跟着下来了。驾驶室挤了三个大人一个小孩。

李明扬看到老胡在捣鼓，随口问了一句：“严重吗？能不能修？”老胡说：“我检查一下看看。”随口喊一个马弁提了水桶去路边的河沟里帮忙打一桶水。

李明扬转头四周看了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给沉太太找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路边偶尔路过几个村民，探头探脑地也不敢过来看热闹。李明扬骂了一句：“妈的，晦气！昨天还好好的嘛。”

老胡没好气地说：“这鬼子车就是不行，不如美国的道奇大卡车。咱们军如果不是空运过来，那些美国道奇大卡车就不会留给那些杂牌军了。老子心疼了好久呢。”李明扬说：“你他妈别废话，现在说这些有屁用？赶紧修车。”

转过头，李明扬冲着沉太太笑笑说：“嫂子，别着急。我们有办法啊。你等等就好了。”沉太太知道他们有事，自己也不便打扰，只能陪着笑笑说：“你们忙，我们不着急。”沉太太的儿子是个五岁的男孩儿，活泼得很，一下车之后立刻满地跑，那保姆忙不迭地跟在后面。

老胡把马弁拎过来的水倒进水箱，倒腾了一会儿，苦着脸说：“水箱有个缝渗漏，接管那个地方也破了。这车没法开了。”李明扬勃然大怒：“他妈的……你不是老司机么？”老胡委屈地说：“水箱坏了我能焊啊。但是这里哪里有工具？长官，你也得讲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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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扬焦躁地顶了顶帽子，原地转了几圈。指挥两个马弁道：“兄弟们，看见有路过的卡车、轿车先拦下来再说。”两个马弁也知道事情不好，应了一声，把挎在胸前的M3冲锋枪一横说：“知道了长官，车不停老子就开枪。”李明扬恶狠狠地凶了一句：“开个屁的枪啊笨蛋，土匪啊！拦下来再说。”

才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克来斯勒晃悠悠地开了过来。两个马弁马上跑过去打着手势拦车。开车的正是王立志。

那轿车靠边慢慢停下来，打开车门，下来一个高高大大的国军上校。一身卡其色美式军装，外套是一件时髦的美式M43风衣，腰间一把银色的左轮配枪若隐若现，脚下蹬着一双棕色的通勤靴子，大沿帽斜斜地戴着，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傲气。

李明扬搞军需的，识货。这身打扮不是普通国军部队的。国军五大主力也只有新一军、新六军的中高级军官有这样的一身的洋落。那两个马弁目瞪口呆，半晌不知道该怎样说话。李明扬脑子转得快，看他军衔高自己一级，立马小跑过去，一个立正敬礼：“长官好！”

王立志左右看了看，那沉太太和他对视一眼，脸一红转一边去了。王立志说：“中校阁下，拦我的车有什么事？李明扬讪讪地道：“报告长官，车坏了。拦车找人帮忙。”

“哦？”王立志用下巴冲着老胡扬了扬：“坏哪里了？”

老胡哭丧着脸说：“报告长官，水箱坏了。”王立志问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李明扬道：“长官，我是94军43师军需处的，李明扬。敢问长官是……”，王立志回了一句：“我新六军司令部的。”李明扬说：“长官，你们新六军不是在湖南休整么？怎么来上海了？”

王立志说：“来南京国防部办差，顺道去趟上海。你们这是……”

李明扬说：“我们去上海，不想路上这个车坏了。”

王立志说：“那就麻烦了。这个地方救济车都很少来，你们准备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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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扬和老胡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开口。

王立志心想诱那李明扬主动提出来搭自己的顺风车，这样可以假意考虑一番，然后合情合理地把沉太太一家弄上自己的车。奈何那李明扬机警得很，就是不上道。

王立志心知不能着急。转头看那沉太太，说了一句：“那这位女士是……”

沉太太红着脸道：“我姓朱。长官怎么称呼？”王立志啊了一声：“我姓王。”

王立志转头对李明扬说，李中校，你们94军有我不少学长和同学呢。邱长官是我的学长，**师长是我6期的同学，还有个沉化龙沉团长也是，他们都还好吧？

沉太太听了不禁眼睛一亮，李明扬看了沉太太一眼，示意他不要讲话。李明扬说：“报告长官，沉团长现在已经是副师长了。”王立志哦了一声，一脸高兴的样子：“他高升了。很好。这次去上海不知道能不能见见这些老同学了。”

老胡和两个马弁不知道李明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兀自不敢吭声，傻傻地站在那里。

说话间，沉太太的儿子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王立志。王立志见他生得可爱，一把抱住他，逗弄了两下：“宝宝几岁了？”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叔叔，我5岁了。”王立志逗弄着小孩，手不小心触碰到他衣襟里挂着的一个长命锁，眼睛一瞥，那长命锁银镶玉打造，甚是精美，一看就是大富人家子弟的饰物。

王立志放下小孩说：“李中校，你打算怎么办？”李明扬心念急转，这个王上校来得突兀，虽说看样子也不像坏人。但毕竟萍水相逢，自己可不会凭他几句话就把太太和少爷交给他。倘若出了差池，沉化龙非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不可。这个轿车如果坐沉太太一行人，自己的兵最多加一个人，看到王立志身材高大，腰间的配枪闪闪发亮，自己一个人可没把握对付他。上海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什么青帮、红帮、拆白党，各种白相人防不胜防，还是小心为上。

李明扬道：“王上校，您有事在身我们也不敢麻烦你。前去60里便是嘉兴了。如果方便的话，烦请王上校带我这位司机兄弟去嘉兴，找一家修车店来救济。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到救济车。您看如何？”民国时期的政府公路救援有专用的工具车叫“救济车”，只是数量少，效率慢。嘉兴是上海门户，往来物流甚是繁忙，也有汽车维修点。李明扬这个主意其实也算是个办法。只是那时候的公路路况奇差，汽车车况良好，时速也不过20来公里，如此一来，什么时候能把事情办好就不好说了。

沉太太知道这个道理，不由得脸色暗澹。但是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便多说，由得李明扬做主。

王立志见李明扬绝口不提搭自己的顺风车，心里不禁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当下哈哈一笑说：“这也是个主意。只是这么一来，太太和小孩可就辛苦了。”王立志话头一转：“这个水箱坏成什么样了？还能不能修修？”

老胡接口道：“长官，修我倒是会修，只是这地方没法修。”王立志说：“我来看看。”说罢凑到车头盖去看。李明扬一看这架势，顿时燃起了小小的期望：“长官会修车？”

王立志边看边回答：“在新六军玩车玩了几年，会那么一点。”王立志招呼老胡过来，确认了漏水的地方，再让老胡启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这个车我可以修一下，但只是临时解决问题，可以让你们勉强开到嘉兴。到了嘉兴你们还得找修理厂补水箱。”

李明扬大喜过望：“长官，真是太感谢你了。”沉太太和老胡一行人都喜形于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王立志面不改色，抬头望了望远处道：“我们去前面路段寻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找人借一点东西。你这个车慢慢开，跟着我。”说罢，请沉太太和李明扬上自己的车。

李明扬这会儿不推辞，道了一声谢谢。扶着沉太太上了车，让那保姆依旧坐卡车驾驶室，然后安排一个马弁坐轿车的副驾驶室，自己则和沉太太抱着孩子坐后排。王立志见他安排得机警，笑笑不说话。

缓慢前行了6、7里地，路边有一家供人打尖吃饭的小饭馆。王立志说，就这家吧。靠边停了车，老胡的军卡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这个饭店虽小，但是倒也整洁清爽，老板是个40多岁的本地妇人，看见来了一群国军，立刻手忙脚乱地跑出来打着招呼。旁边一些闲客见着两个挎着冲锋枪的马弁，立刻散了。

王立志让老胡打开车头盖，冷了一会儿车，问李明扬有没有香烟。李明扬忙不迭掏出一支烟递过去。王立志笑了笑，把那一包都抓了过去，拆了几支香烟，弄了一捧烟丝，把烟丝倒入水箱，让老胡启动发动机。老胡启动了一会儿，跑过来一看，哎，水箱不漏了，立刻大为叹服说：“哎，这一招我可学到了。”李明扬伸长了脖子，看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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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冷水管还在滴水，王立志让老胡拿了钳子和扳手，继续修理。那边沉太太也是个清爽人，看见他们在忙着修车，立刻嘱咐那店家端茶倒水，准备毛巾洗手盆。

王立志问那店家，有没有棉花。那店家说没有。王立志说：“要找点棉花来。”李明扬眼珠子到处乱转，看到那马弁穿一件薄棉衣，喊他过来。那马弁过来后，李明扬从他身后拔出一把匕首，在衣角处一划，露出白色的棉花，伸手便扯出来一坨。那马弁嗫嚅道：“这，长官……”，李明扬说：“回去给你发件新的。”

王立志找店家借了肥皂，把那坨棉花打湿，抹上肥皂。然后切了那漏水的水管，用棉花去堵那管子的断裂处。几番忙碌，终于完事了。王立志拍拍手道：“可以了。开到嘉兴应该没问题，到了嘉兴要记得补水箱便是。”

一圈人听到这话，不禁眉开眼笑。沉太太早就让店家张罗了一桌饭菜，她说：“王长官，现在已经到中午了，荒郊野外的权且将就一下，赏脸吃顿便饭吧。”李明扬一把拉住王立志的手：“长官，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啊。来来来，吃个饭吧。”

王立志一边接过脸盆洗手洗脸，一边抬头看看天色，也不推辞，说句那就叨扰了。

老胡自和两个马弁坐一桌吃饭，沉太太带了保姆和李明扬、王立志坐了一桌。桌上都是些乡野土菜、有鸡有鱼，倒也丰盛得很。李明扬说：“王长官要不要喝一杯酒？太太那车上可带了几坛上好的花凋陈酿。”

王立志摆摆手说：“我要开车啊。李中校要喝请自便，不用管我。”

李明扬把茶杯举起来：“那卑职就以茶代酒，敬长官一杯了。”沉太太也举起杯，大家一碰，心情十分愉悦。李明扬这时候完全放松了警惕说：“幸好今天遇见王长官，该是我们的缘分了。实不相瞒，这位朱女士正是你的军校同学沉化龙，沉副师长的太太。”

“啊？”王立志羊装大惊：“哎呀，化龙兄的太太，那可不是我的嫂嫂吗？”立马站了起来向沉太太欠欠身道：“不知道是嫂嫂，我可没有失礼吧？”沉太太微微一笑：“失什么礼啊。今天可真亏了你。”说罢，嗔怪地冲着李明扬道：“我就不知道李长官葫芦里卖什么药，早说透了一家人，哪里会有那么多麻烦。”

李明扬尴笑道：“王长官请恕卑职无礼，这里临近上海地界，白相人太多，王长官又带着枪，我还不是怕嫂子有什么风险。”王立志向他伸出个大拇指：“李中校办事，这个。应当如此。看来我那老同学麾下人才济济啊。”

李明扬笑笑说：“不敢不敢，还没有请教王长官大名，卑职回去复命，也好在沉长官面前提及。”王立志说：“王恒远，你一提沉师长就知道，当年我们在军校住同一宿舍，还为了追女孩子打过架。哈哈哈！”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王立志道：“嫂子和化龙兄有多久没见面了？”沉太太说：“早些年他天天忙着打仗，三四年见不着一面。这回汤长官来上海，上个月他回家才见了一面，这才张罗着我搬家呢。”

当下又扯了些上海市面和94军的闲话，饭也吃得差不多了。那沉太太的孩子嬉闹久了，此刻已经在保姆怀里沉沉睡去，上面盖着一条毛毯。王立志看着孩子说：“这就是我那老同学的公子吧？生得真是乖巧可爱啊。”沉太太笑道：“就是个淘气包，可爱个什么啊。”

王立志离开桌子，走到自己车里，拿出一根10两制的大黄鱼返回餐桌，双手递给沉太太说：“嫂子，初次见面，我也没什么礼数，这点心意就算是给小侄子的见面礼了，还望笑纳。”李明扬吃了一惊，没想到王立志这么阔绰大方。沉太太虽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却也知道这见面礼也忒贵重了，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王长官太客气了。”

王立志面色一整：“嫂子说什么话？我和化龙兄同窗情谊，在战场上又是生死之交，嫂子去上海安家少不得要各种开销，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吧。”说罢，不由分说把那金条塞在保姆手里，随手就抱过那熟睡的孩子。看着那孩子的面孔，王立志微笑道：“是我那老同学的眉眼。”保姆拿着金条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眼巴巴望着沉太太，沉太太见了如此情形也只能作罢。

王立志抬头看看天色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在上海还有事情要办，只好先走一步了。各位在后面慢慢开。你们到了嘉兴修车顺便休息一晚，明天或者后天到上海应该没有问题。”

李明扬此刻对王立志已经是好感到无以复加了。连声道：“王长官来上海一定要来43师做客，沉长官和卑职一定好生感谢一番的。”

随后，李明扬站起来喊了一声老胡和那两个马弁，招呼他们也要走了。李明扬说：“王长官，我们也差不多了，一起上路吧。”

王立志抱着孩子走到那卡车处，把孩子递给保姆。然后冲着大家说：“各位，那我就先走一步，嫂子，你们一路平安。”沉太太和李明扬一班人挥手告别。那李明扬大声喊道：“王长官，上海见啊，一定上海见啊。”

王立志驾车飞驰，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风衣里拿出一个漂亮的银镶玉长命锁。上面镂着和合二仙，刻着四个字“天保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