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晚饭，王一山在自己家的小庭院中练拳。站桩之后，开始练习意拳中的“试声”，拳脚所至，稚嫩的喉咙里发出“咦”、“哈”之声，一招一式颇见章法。慢慢的，额头上开始布满了汗珠。

王立志背着手，在一边踱着方步：“嗯嗯，不要为了试声而发声，要丹田之气下沉，勃然向外而自发。你好好体会。注意看我，”王立志一个炮锤，嘴里“哟”的一声，直震人耳鼓，拳风打出轰然作响，煞是威勐。一山看得羡艳，兀自用心模彷。

王一山是王立志的独子，长得白净清秀，乍一看是个人见人爱的斯文小弟，只是两只眼睛骨碌碌的，眉宇间藏着一股调皮捣蛋的劲儿。他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王立志习武，最开始是凑热闹瞎玩，到了六七岁便正经地学了。这孩子天赋极高，悟性好，拳诀背得滚瓜烂熟，仅学了一年，一招一式便像模像样。

父子俩正练着拳，太太刘彩芹喊了：“都练一个钟头了，歇歇吧。一山来喝点水。”

王一山跑到客厅，刘彩芹帮他脱了汗津津的褂子，给他换上件干净的衣裳，一边用毛巾给他擦着满头的汗，眼里满是疼爱。王立志背了手从院子里踱着步子来到客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门铃声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外面喊：“王伯伯，王婶婶，开门。”刘彩芹哎了一声：“是囡囡来了。”一熘小步跑去开门。周仁海的闺女囡囡“哧熘”跑了进来，喊了声伯伯婶婶好，望着王一山傻傻地笑。

王立志说：“囡囡好啊，找一山玩是吧？”

“是啊，我新买了西游记的卡片。”囡囡说罢，拿出一叠崭新漂亮的彩印卡片晃了晃。

王一山眼睛一亮：“哎呀，给我瞧瞧。”

两小孩儿凑一起开心地坐在地板上摆弄起来。

刘彩芹喊道：“这里凉。你们要玩去一山的房间玩。”两个孩子听了，像兔子一样腾腾上了二楼。

刘彩芹望着孩子们的背影，笑了笑：“这两个娃倒是合得来啊，长大了让囡囡做一山的媳妇就好，小妹妹长得真是俊啊。”

王立志鼻子哼哼了几声：“他们现在还小，长大了能不能合得来谁知道？”

刘彩芹看着王立志：“立志哥，我看你今天怎么好像有心事？”

王立志“嗯”了一声，坐到沙发上一脸萧索：“算不上什么心事。今天又有公安局的去我们公司搞调查。”

刘彩芹皱了皱眉头：“查就查呗，都查了多少次了。咱们又没做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情。这都是第几次查了？你担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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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志沉吟道：“今天去的那个警察单独问到了我的情况，”王立志回顾了一下近期的情况，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刘彩芹担忧起来了：“立志哥，谁告诉你的？是庆风哥？”

王立志摇了摇头：“我下班碰上庭满大哥，他告诉我的。”

“我们老实本分人，他们就这么问问能看出什么？”刘彩芹说着，眼圈不由得有些红了：“该不是又有人看上咱家的房子了吧？我就说过，你跟一山和我回苏北老家，咱们不羡慕大上海，不住这劳什子公馆，回我那老家种地养鸡。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们爷俩，安安心心把一山养大。只要你不嫌弃我。”刘彩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这都多少年了，洋鬼子走了日本人来，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国民党走了共产党来，咱们家经历了多少风波多少事，你就是舍不得离开这地方，我可是担惊受怕受不了啦。”

王立志不悦地回她一句：“我说一句你扯十句，瞎说什么呀？”

“立志哥，你还是看不上我。”刘彩芹强忍着心酸，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我就知道你这辈子心里只有小姐，只有一山他亲妈。我这个乡下女人……”

“害!你想哪里去了？又来了又来了！”王立志从沙发上站起，“现在谁不知道你是一山的妈妈？公安局做人口普查我难道没有说你是我太太？”

“你……”刘彩芹有些生气了：“那公安局的同志说让你补办我们的结婚证，你为什么老是拖拖拉拉不去办？这么多年了，我的身子你都不碰。”彩芹涨红了脸，忍不住抽抽噎噎的。

“哎哎哎，家里有小孩子。你看看你。”王立志抬头望了望二楼，“我怎么会看不上你啊彩芹。你还不知道我吗？”王立志拿过手绢给刘彩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我都是个半大老头了，你还那么年轻。之前世道乱，我是不想害了你啊。我带一山一个都牵肠挂肚，哪里还敢和你生孩子？本来想共产党来了天下太平，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谁知道总是有些理不清的麻烦。彩芹，我还有些事情眼下不能和你说，你要相信我。你这样的好女人我都不要，我还要谁？”

刘彩芹被王立志哄了几句，不再抽泣：“那你说，我们时候去办证？”说罢，眼泪婆娑地望着王立志。

王立志叹了口气：“过这阵子我们就去办证。好吧？不就是一张纸吗？唉，看你。”

这显然是一句没有明确时间的敷衍，刘彩芹不满意，却也不敢再斗嘴。“问你总是这句话，总是这么说。”停了半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立志哥，咱家那台施……什么钢琴，你就卖给囡囡家不行吗？家里人又不会弹那个，留着也是没用。那天我就看出周太太满脸不高兴，我们何苦得罪这些官家？现在周太太买菜碰到我，打招呼都不像以前那么自然了，我就觉得心里怪怪的。”

王立志说：“彩芹，你都知道，那是一山妈妈最喜欢的物件，我哪里舍得卖？这个屋子里的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就这台钢琴我还真舍不得。别说咱家不差那点钱，就是再落魄我也不会卖。我就不信了，共产党的官儿会为了一台钢琴整我这个老百姓。”王立志说着，脑子里浮现出妻子一袭白衣，在钢琴前指尖飞舞、忘情弹奏的样子，鼻子微微发酸，“我也就是留个念想。这客厅没有这个钢琴，进门都感觉不像自己的家了。”

刘彩芹抬头望着王立志，眼睛闪着光：“立志哥，我给你生个闺女吧，以后就让她学钢琴。”

王立志看着彩芹满眼含情的样子，轻轻握住她的手……

二楼王一山的房间里，两个孩子正在玩卡片。

囡囡认真地望着王一山，问道：“一山哥，你知道特务长什么样吗？”

“知道啊。特务嘛，就是癞痢林他爸爸那个样子，大背头、大金牙，抽大烟那种啊!”王一山很肯定地说：“癞痢林是我们学校的大坏蛋，专门欺负低年级小孩子，他爸爸我见过，就是个特务。后来被解放军抓了。”

“那，有长得好看的特务吗？”囡囡歪着头。

“有啊，女特务就长得好看。”王一山冲着囡囡眨眨眼，“烫头、穿高跟鞋，擦粉、身上香香的，就是女特务。就像……”他一边扮着鬼脸一边学着女特务的样子。

“嘤——你说我妈妈，我打你。”囡囡扔掉手里的卡片，两只小粉拳勐锤着王一山的后背，嗔怒道：“我爸爸是解放军，专门抓特务的。我看你就像个小特务，我让爸爸把你抓起来！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