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志家的庭院。

小一山一如往常在练拳，小脸蛋红彤彤的，浑身汗津津的。王立志依旧在一边背着手踱着步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倒是刘彩芹喜滋滋地在一边嘴巴不停，手上拿着几张奖状：“立志哥，你瞧瞧一山多出息。运动会跑步、跳高、跳远都拿了第一。咱家一山，能文能武，长大了准定做个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诶，这些奖状你看了没有啊？看看啊。”刘彩芹拿着几张奖状在王立志面前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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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志挤出一丝微笑：“好了，知道了。我看见了。”

“巷头李家的孩子，比一山还大1岁，个头还没一山高，也没一山壮。”刘彩芹夸起来就刹不住嘴，“长大后呀，肯定比你出息多了。”。

王立志摆摆手：“诶，别当着孩子说这些。要惯坏的啊。”

王一山停下来笑嘻嘻地说：“爸爸，我是惯不坏的。您常说好男儿克己克勤、戒骄戒躁才能成大事。我懂呢，你们多夸夸我没事的。”

王立志被儿子逗得笑起来：“臭小子，你这样子像克己克勤戒骄戒躁吗？小心我揍你个油腔滑调的……”

一家人正在拌嘴，门口传来敲门声。刘彩芹跑去开门，只见陈庆风顶着个光亮的大额头走了进来。

王立志和陈庆风对视一眼。

王立志转头道：“好了，陈伯伯来做客了，我们要谈点事情。彩芹，你让孩子写作业去。”

王一山咧着嘴喊一声：陈伯伯好，上楼去了。

望着王一山蹦蹦跳跳的背影，陈庆风压低声音，感叹道：“和津子小姐越来越像了，长大会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津子小姐……可惜啊。”

王立志心情沉重，招呼陈庆风落座，给他倒了一杯茶，眼见着刘彩芹去了厨房，说：“他们找我谈了，我下午才从公安局回来。桥本兄，看来不是房子的问题啊。听他们的口气，怀疑我是国民党特务。”

“什么桥本？叫我庆风。“陈庆风压低了嗓子气急败坏地说：”立志君，你哪天不小心祸从口出，就这两字一出，我会被你活活害死！”

王立志晒笑道：“你看，你不也叫我立志君，上赶着自我暴露不是？”

陈庆风板着一张脸说：“诶，我是给你气的。——立志，别开这种玩笑。你就说说，今天他们找你怎么谈的，我们分析分析，不管有多大的问题，我们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去解决，总归是有办法的。”

“今天周仁海通知我去的公安局，那个姓刘的刑警队长约谈我的，态度嘛，倒是挺客气，没有强人所难，但很明显他们调查我有些日子了，掌握不少情况。让我介绍自己在亚细亚商行和吉田商社的工作情况，最后再问我的房子。”王立志苦笑着望着陈庆风，“要我说明一下这个房子作为日伪敌产如何保留至今的。你说，这问题我他妈的该怎么说？”

陈庆风眼巴巴地望着王立志：“那，你是怎么说的？”

王立志道：“只能打个马虎眼，说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中间有很多曲折一下哪里说得清？不过都是花钱保的平安罢了，那年头老百姓只能是挨宰的羔羊。我说我是个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如果有违法乱纪的行为，请公安把我抓了就是。”

“唉，你这样回话太敷衍。”陈庆风叹了口气说：“他们会让你写个陈述状，把情况写清楚的。若是民国那会儿，你写不出来就不放你回家，一直把你关到死。”

“是，他们这方面比国民党还是好些。那个姓刘的队长是让我写个什么情况说明，写好了直接交他。说得很委婉客气，但是语气是不容置喙。他说是例行调查，共产党反特需要，公民都要有配合义务，让我不要有心理负担。还对我报名参加抗美援朝的行动给予了肯定。”王立志皱了下眉头，“这软刀子捅下来厉害得很，还抗拒不得。”

“这事儿搞得……”陈庆风感到头大无比，“能怎么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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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写？我宁可他们把我关起来还好受一些。”王立志一脸无奈，“那姓刘的队长不就是想让我言多必失露出破绽么？操！搞这种小伎俩……”

陈庆风把手里的茶一口闷了，沉吟了半晌，说：“我在想他们手头有多少底牌可以亮出来。你回忆一下那个刘警官的谈话，他有没有提到过什么人、什么事，故意用来点醒你的。”

王立志回想了片刻道：“没有提及，甚至连名字、时间都没提及。那个姓刘的年轻老成，说话滴水不漏。”

陈庆风直觉不可能这么简单，正色道：“立志，你大胆推断一下，他们找你谈话之前，有可能会先找谁了解你的背景和这房子的情况。”

王立志脸色一变，缓缓道：“我明白了……庆风，咱们的底牌我估计他都有了。”

陈庆风“啊”了一声：“你肯定？”

“应该是。他们会找庭满。”王立志说着，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了。”陈庆风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踱着步子，边走边敲脑袋，“我原以为是周仁海瞧上了你家的房子，想办法逼你就范，或者干脆把你打成特务来个鹊巢鸠占。”陈庆风说着，停住了脚步，望着王立志道：“周仁海和那个刘警官两个人是战友，我知道他们关系很好。你觉得这个意图成立不成立？”

王立志望着家里那台施特劳斯钢琴若有所思：“这个意图倒也不排除，只是……”

“我瞧着就是！”陈庆风打断王立志的话，“解放军是比国民党公正、公平。但你想想看啊，他们接收敌产照样不含湖，只不过群众工作做得好，反倒落个好名声。——诶，你别说整体纪律比国民党那帮强多了啊。哪支队伍都有败类！那个周仁海要脱下军装转业地方工作了，他自然会想着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一个军代表，住老弄堂，而你一个为日本人工作过的汽车技师住公馆。你觉得他没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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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志默然不语。其实他自己也早就隐隐约约觉得周仁海可能有那意思。

陈庆风继续踱着步子说：“当然啦，这只能算是一种猜测。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真把你当成潜伏特务来调查。如此一来……”陈庆风蓦地脑袋直冒冷汗：“立志，你这段时间多留心，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其它的纰漏。还有我，我是你的担保人……这个事情麻烦啊。唉！”

陈庆风不是个普通人，在特高科干了多年，心思缜密，他的推测不是凭空譩断。王立志惨然一笑：“真到了那一天，我坦白就是，房子他们爱拿拿去，我该坐牢该枪毙由得他们去。这些年，我很多事情搁在心里堵得慌，早想去了结了。”

“混蛋！”陈庆风恨铁不成钢，“那我呐？我呐？我一个日本潜伏特务够死几回了，我现在还有中国老婆和孩子。你也要想想彩芹、一山，他们怎么活下去？你这家伙！”陈庆风长叹一声，跌坐在沙发上发呆，烟一支接一支抽了起来，霎时一个圆熘熘的额头被烟雾笼罩起来。

相对无言。

刘彩芹在厨房侧着身子听，大气不敢出，泪水流个不止。

半晌，王立志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拍了拍陈庆风的肩膀，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桥本兄……”

陈庆风头也不抬，压着嗓子说：“叫庆风。混蛋！”

王立志笑笑：“庆风，这事儿其实要解决也不难。我有主意。”

刘彩芹从客厅里吧嗒吧嗒走过，陈庆风瞟了一眼，待她上楼后，抬头道：“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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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就只有一招。”王立志澹澹地道：“打死不说。”

陈庆风吧嗒吧嗒地抽了会烟：“好像这也是一个法子。”

“我咬死自己没干过什么事，任何事情都不会承认，他们要给我定罪名，总得要有证据。我思来想去，我们当年做的那些事情虽然不厚道，但也没有对不起新政权。况且事隔多年，证据哪有那么好找？只要我不开口，他们就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凭空给我扣上特务的帽子，没门！”

陈庆风知道王立志是条硬汉子，说到做到。他犹豫片刻问道：“倘若你关被关了起来，彩芹和一山咋办？”

王立志笑了笑，盯着陈庆风：“我倒是想万一他们也找你，你咋办？”

“能咋办？！也只能打死不说呗。”陈庆风顿了顿，“那个情况说明，你打算咋写？”

王立志哈哈一笑：“写个屁！越写越乱。我就说当年的事情不记得了。能奈我何？要关就关，总不会稀里湖涂把我枪毙了吧？”

陈庆风苦笑：“立志，这其实还真是一个法子。只是你又要遭罪了。——这回不比以前，我们兄弟恐怕很难过这个坎了。”说起前事，陈庆风似乎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如果真的是有人谋你的房子，咱们要不要……坐以待毙可不是你我的风格。”

王立志摆摆手：“庆风，现在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是真的要我的房子，明说还好一些，我给他。我和彩芹还有一山去乡下种地养鸡，好过呆在这儿是非之地。”王立志摸着下巴回味了一下陈庆风的话说：“总之，见机行事吧，得先看看他们出什么牌。”

“行吧，你拿主意就是。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啊，“陈庆风压低声音说，”密室的东西要尽快处理掉。一搜查，你有什么计划都不顶用了。我这两天把公司的车钥匙放在办公室抽屉，门不锁，你要用车随时可以用。还有，出门要特别注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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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志点点头：“我有数。”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只想在新社会过个安稳日子，当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过好自己的下半生……人活着，太他妈的累啊。”

陈庆风也是往沙发上一摊：“谁不想这样呢？唉，眼看着这公司改制，我漂泊半生也能有个善终，没想到这不该来的还是来了。但愿咱们兄弟福星高照，逢凶化吉啊……”

夜色深沉。

送走了陈庆风，王立志回到客厅。看看刘彩芹和王一山的房间门都关着，默默地走到客房里，移动衣柜，里面露出一个暗门，推开门进去，拉开灯开关，走下几节楼梯就到了密室。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大小的房间，四周刷着防潮的石灰粉。密室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些武器弹药和几件国民党中央军的美式军装。武器是崭新的几枝花机关、驳壳枪、南部手枪，旁边堆各种口径的几盒子弹。王立志娴熟地操起一枝花机关，关闭保险，退膛，看了看里面有没有子弹，然后装上弹匣，拉动枪栓做瞄准状。

王立志手握枪把，一股熟悉的感觉从手心漫延开来，一直感应到肩膀、眼睛，一股杀气也随之从心底开始漫了起来，王立志心头颤了颤，彷佛又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