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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东镖局 2

    作品:《石钟山自选集

    在杨四小姐走进冯家之前,冯森早就有了女人。老掌柜冯大刀在世时,就给冯森定下了这门亲事。冯森的女人茹是奉天城内金店掌柜王老板的女儿。冯大刀去世后,少东家冯森当上了掌柜,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娶了茹,那时茹十八岁,冯森二十二岁。茹当年是奉天城里的一枝花,凭“关东第一镖局”的声名,冯森有千万条理由娶奉天城里最漂亮的女人。

    茹嫁给冯森不久,便有了身孕,这是件喜事。老掌柜就冯森这根独苗,他在世时做梦都巴望着冯家人丁兴旺。冯森也希望自己日后能儿孙满堂,“关东第一镖局”代代相传。所以冯森当了掌柜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成婚。

    茹十月怀胎便生产了,产后不久就得了产后风,瘫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结果孩子也没保住。奉天城里有名的医生都看了,多贵的药材都吃了,茹依旧是瘫。从那以后,茹一直躺在炕上,所不同的是,茹依旧漂亮光鲜,这是一个奇迹。直到现在,茹依旧在吃各种药,她在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重新站立起来,为冯森生儿育女。

    奇迹终于没有发生。

    自从茹瘫痪在床后,便和冯森分居了,但冯森每天都要来到茹的身旁,陪茹说上一会儿话。

    每天茹在清早时,都要梳妆打扮一番。她是在为冯森打扮,因此茹在梳妆上的时间总是很长,先是仔细地梳了头,又把脸洗了,再认真地化妆,然后半躺半坐在炕上等冯森。

    冯森进门后,一往情深地看上半晌茹,然后才坐在茹的身边。他很爱闻茹身体的气味,有一股淡淡的甜香之气。

    茹说:我好看么?

    每天茹差不多都要这么问。

    冯森先笑,然后才答:你啥时候都是奉天城里最漂亮的女人。

    茹很爱听冯森这么说话,美好地微笑,把头偎在冯森的肩上,她觉得这一靠实实在在。然后两人说天气,说城里最近发生的事,以及镖局最近的活路。

    今天却不太一样。冯森的话不知从何开口,沉默了半晌,他还是说:杨四小姐来咱家了。

    茹说:我知道。

    冯森又说:杨镖头为了一车药钱……

    茹也说:杨镖头做得对,要我是男人,我也会这么做。

    冯森说:杨镖头的四个闺女个个都活得轰轰烈烈。

    茹又说:只有杨镖头的女儿才配来“关东第一镖局”。

    冯森还说:杨四小姐来咱家,这么大闺女,我怕人家说闲话。

    茹说:怕啥,你花了一车药钱,谁都知道是你成全了杨镖头一世清白,杨四小姐来咱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冯森说:要不就让她来你这儿住,还能侍奉你,没事还能陪你说说话。

    茹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从那以后,杨四小姐就开始陪伴茹了。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四目对视了许久,茹从上到下把杨四小姐打量了半晌,然后才说:你真是个美人。

    杨四小姐说:我以前见过你,你出嫁时,奉天城里的人差不多都出来看你。

    茹说:那时你多大?

    杨四小姐说:我十三,看你出嫁时,我曾发过誓,日后出嫁也要像你一样风光漂亮。

    茹淡笑了一下,似自言自语地说:那年我十八,十八岁真好。

    茹说到这儿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日后就是冯家的人了。

    杨四小姐低下头道:这我知道,掌柜出了一车药钱,我说过,谁出一车药钱我就是谁的人。

    两人就不再说什么了。从那以后,杨四小姐陪茹说话,陪茹睡觉,精心地照顾着茹。也是从那天起,杨四小姐从里到外地忙碌着,做饭洗衣,扫院子。不该她干的,她也要干。茹总是默默地看着杨四小姐忙里忙外,从不多说一句话。冯森碰到过几次就说:这活儿不该你干,你去陪茹吧。她不说什么,直到干完,才走回茹的房间。

    一天,茹提到了杨四小姐的两个姐姐。

    茹说:她们咋没个消息。

    杨四小姐的脸白了一下,马上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是为爹才嫁的,有没有音信也没啥。

    茹就不说话了,茹开始照镜子,自从茹瘫在床上以后就经常照镜子。

    半晌,茹放下镜子,望着杨四小姐问:是你漂亮还是我漂亮?

    杨四小姐抬眼问:让我说实话么?

    茹不说话,就那么望着她。

    过了会儿,杨四小姐还是答:你出嫁时,我没你漂亮。

    茹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勉强笑一笑又说:我病在床上,你以后多照顾掌柜的,他是男人,一个家都靠他支撑的。

    杨四小姐平平淡淡地答:知道了。

    从那以后,杨四小姐便经常出现在冯森身旁了。那年冬天特别冷,杨四小姐做了一条狗皮褥子铺在冯森的炕上。每天晚上,冯森都会喝一碗杨四小姐亲手熬的参汤,喝完参汤的冯森热乎乎地睡去。在冯森睡前,杨四小姐总要伺候着冯森洗过脚,再为冯森铺好被子,想了想又拿出一条毯子压在被子上,杨四小姐说:天冷,压严实点,人冷先冷脚。杨四小姐做这些时,冯森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看着杨四小姐。自从茹瘫在床上,他许久没有感受到女人的关怀了。

    渐渐,冯森发现杨四小姐是个心细的女人,她对他总是无微不至,他以前还从没发现杨四小姐这些优点。他只认为杨四小姐是个刚烈的女人,没想到日常生活中的杨四小姐,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有几次,他看着杨四小姐忙碌的身影,似乎又看到了茹昔日的影子。忙完后杨四小姐才小声地说:掌柜的还有事么?没事我就出去了。

    冯森点点头,杨四小姐就出去了。冯森望着杨四小姐离去的背影,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自从杨四小姐走进冯家大门,冯森觉得从里到外都在变,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摆放的东西也有条理了。这就是女人带来的变化,冯森觉得,过日子不能没有女人,他更加勤快地出入茹的房间,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有时,茹和杨四小姐正说着话,冯森会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两人就不说话了,静默一会儿,杨四小姐就退出去了。

    冯森望着茹,茹说:你一车药钱没白花。

    冯森不解茹指的是什么。

    茹又问:最近有活儿么?

    冯森才说:兵荒马乱的,这种时候没人做生意。

    茹便不说了,想了一会儿才说:你娶杨四小姐吧。

    冯森有些吃惊地望着茹。

    茹说:冯家不能没有后人,这么多年是我拖累了你。

    冯森依旧望着茹。

    茹又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有义,这就够了;杨四小姐不比我差,要娶就要娶好女人。

    冯森半晌才说:当初我花钱不是为了这个。

    茹说:我知道,但咱家不能没有后人,你是个男人,迟早都要再娶女人的,再说你在她身上已经花了天价了。

    冯森知道茹是个精明的女人。他握住了茹的手,茹把头靠过来,茹小声地说:日后,只要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女人就行。

    冯森握着茹的手就有了些气力。

    冯森从茹的房间走出来,来到大门前,他一时间心绪很乱。他回过身望见了悬在门上的那块匾,每次他看见这块匾时,便神清气爽,心便踏实了,有一股气慢慢从脚底下升起,他们家世世代代都在为“关东第一镖局”活着。茹说得对,他们冯家不能没有后代,他要一代又一代地把“关东第一镖局”传下去。想到这儿,冯森下了决心。这时,他看见了杨四小姐,杨四小姐正站在院里倚在一棵树上望他。陡然,他的心热了一下,少年时的情景又涌入了他的脑际,每次父亲外出押镖,母亲就是这么倚树而立,等待父亲。

    那时冯森还没有意识到,一点点走进他心里的杨四小姐,正在悄悄地改变着他的命运。

    杨四小姐在与冯森举行婚礼前,提出了一个要求。

    杨四小姐对冯森说:我要像茹当初嫁你一样热闹。

    冯森起初没有明白四小姐的意思,怔怔地望着她。

    四小姐说:我虽不是你第一房,但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

    冯森和四小姐的婚礼,他原本不想张扬。别人都知道,四小姐是他用一车药钱换来的,他不想让别人说他落井下石,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和胡子也没什么区别。况且他知道,四小姐本来是广泰的人,广泰上了小孤山当了胡子,一切才得以改变。

    冯森觉得自己娶杨四小姐一点也不理直气壮。茹让他娶杨四小姐,他也就只能娶杨四小姐,自从茹进了冯家的门,家里的大事小情他都听茹的,茹是个很精明的女人。

    冯森和杨四小姐的婚礼还是惊动了奉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婚礼的场面果然很热闹,十辆镖车拉着杨四小姐轰轰烈烈地在奉天城内走了一趟,后面是一大群鼓乐班子,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杨四小姐把自己的红头盖揭了下来,她要让所有奉天城内的人都清楚地看见她。她在心里一次次地说:你们看吧,这就是杨家的小姐,今天光明正大地嫁了,嫁给了冯掌柜。杨四小姐一边在心里这么说,一边泪流满面。她想到了三个姐姐,二姐、三姐嫁给了胡子,父亲也是这么吹吹打打,愈热闹她心里越难过。现在不同了,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人们,冯森正正经经地娶了回杨四小姐,杨四小姐也正正经经地嫁了一回。看着迎亲的车队,她就发誓般地在心里说:从今以后,我活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冯森站在自家门前,身上自然也是披红挂绿,不管他娶的是第几房女人,都是他的女人,都是他的婚礼。他站在那里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

    他从小就随父亲押镖,挎枪背刀,风餐露宿,打打杀杀,生生死死,一切都习惯了。他只对押镖感兴趣,押一次镖就是历一次险。当一名好镖师,这是男人最好的选择,祖先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流淌,他继承了职业镖师所有的优点,沉着、冷静,还有冷酷。因此,他对男女之间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没有太多的兴趣。

    茹让他娶杨四小姐,他娶就是了,他要为“关东第一镖局”留下后人,他知道,冯家不能没有后人,他要和女人生儿子,生一个优秀的男孩,继承“关东第一镖局”的事业。

    冯森对新婚之夜,显然已经不那么陌生了。因此,他和杨四小姐的新婚之夜驾轻就熟。冯森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他喝多了酒,头重脚轻地往新房里走,他轻轻飘飘地走进了新房。

    杨四小姐早已等他多时了。一身新衣穿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冯森的女人了。在冯森眼里,杨四小姐今晚显得有些陌生。

    几支蜡烛把新房燃得很亮,冯森坐在炕上,如梦如幻地望着杨四小姐。杨四小姐端来盆热水放在冯森脚前,她要亲手为男人脱鞋洗脚,母亲就是这样对父亲,她也要这样对待自己的男人。

    冯森就说:我不是胡子,我出一车药钱是不想杨镖头为难。

    冯森还说:到现在我也不太想娶你,我不想让别人说我落井下石。

    杨四小姐蹲在那儿,一边给冯森洗脚一边说:嫁你我愿意,你不是胡子,我也不是二姐三姐,你娶我嫁天经地义。

    冯森还说:我一想起广泰心里就不舒服。

    杨四小姐:他是胡子了,我不能嫁给胡子,以前的事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冯森又说:我要让你为我生儿子。

    杨四小姐:别说生孩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行,我以后就是冯家的人了。

    杨四小姐为冯森洗完脚,起身开始铺被子,被子是新的,大吉大利的样子。

    杨四小姐铺完被子,又倒掉了洗脚水,然后站在地上解自己的扣子,她先吹熄了一支蜡烛。

    冯森钻进了温暖的被窝,看到了杨四小姐的红肚兜,他干干地咽了口唾液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杨四小姐又吹熄了一支蜡烛,她一边解腰带一边说:自从我走进你们家门,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冯森睁着眼睛说:我要让你为我生儿子。

    杨四小姐又吹熄了一支蜡烛才说:我为你生儿子也生闺女,我要让咱家人丁兴旺。

    杨四小姐把自己差不多都脱光了。胸前只剩下了那个红肚兜,屋里也只剩下最后一支蜡烛了。

    冯森这回才闭上了眼睛,他梦呓般地说:我喜欢脱光的女人。

    杨四小姐回身又吹熄了最后一支蜡烛才把最后的红肚兜脱下去,然后很快地钻进被子里躺在了冯森的身旁。

    夜很静,也很黑。

    在这静夜里,冯森气喘着说: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女人?

    杨四小姐答:我愿意。

    接下来,一边便都如歌如水了。

    奉天城里的人都知道,好汉广泰投奔了小孤山的胡子马大帮子。聪明的人隐约地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广泰当时投奔胡子,是他绝望中唯一的选择,他不能再寄人篱下了,他更不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冯森成亲过日子。

    父亲李大鞭子当年给杨镖头当镖师时,就梦想有朝一日自立门户,没想到却死在了和胡子的火并中。这么多年,广泰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的遗愿,他天天梦想着有朝一日翅膀硬了,自己独自撑起一片天。他自从来到杨镖头家,杨镖头虽说对他恩重如山,他的心里仍不踏实。他能一心一意为杨镖头卖命,主要是看中了杨镖头这块招牌,杨镖头有女无儿,总有一天会老的。到那时,他娶了杨四小姐,整个镖局就是他的了。也就是说,到那时广泰将都有了,改个招牌,也就是动动嘴的事。

    当年,广泰九死一生单身走进小孤山,那是他绝望中的一次挣扎,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杨镖头倾家荡产之后,再把杨四小姐送给胡子,那样他广泰真的啥都没有了。

    没料到的是,正是他的垂死一搏,挽救了杨镖头一家,也拯救了自己。眼见着杨镖头一天老似一天,广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就在广泰即将成功的时候,杨镖头又一次丢镖,彻底粉碎了广泰的梦想。

    杨四小姐为了保住父亲一世的清白,又一次出卖了自己。留给广泰的是一场梦,梦醒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心灰意冷的广泰,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出路,他只能投奔胡子,过另外一种生活。广泰真不想再把自己当人了。父亲想当个好人,结果死在与胡子的火并中;杨镖头也想当个好人,结果一头撞死在马路上;自己想当个好人,又是一场虚幻的梦。广泰从下定决心当胡子那天开始,他已经不再把自己当人看了。

    过着有今儿没明儿的胡子们,打乱仗和火并是家常便饭。就在广泰上了小孤山不久,马大帮子和黑风口的另一绺胡子为了抢占地盘又一次火并,结果马大帮子在乱战中被冷枪打死,马大帮子一死,广泰就成了小孤山上的胡子头儿。

    广泰当了胡子却恨胡子,胡子是镖局的天敌,没有胡子父亲李大鞭就不会死,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他要借胡子灭另外一绺胡子。广泰成了胡子头儿之后,他心狠手辣地端了附近几绺胡子的老窝,想归顺他的就全部收留,其余的统统杀掉,然后还要烧了胡子的老窝。广泰不仅对胡子这样,对附近的大户他也同样如此,抄家杀人。一时间,广泰的心狠手辣传遍了城里城外。有钱的人家不敢招惹广泰,就是那些同样心狠手辣的大小绺胡子也闻风丧胆。

    从那以后,不少大户人家怕招惹麻烦都主动地给广泰进贡,他们怕广泰抄家,更怕广泰要了他们的命。小孤山的胡子们少了许多辛劳,坐在山上等吃等喝,只要山上空了,广泰一声令下,就会有人送来吃的喝的。因此,广泰深得众胡子们的尊敬。不到半年时间,小孤山上的胡子,由原来的几十人,壮大到二百多人。

    威风八面的广泰在小孤山上活得并不开心,他知道这种落草为王的日子不会长远,不知何时何地,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像马大帮子被乱枪打死。在这种有今儿没明儿的生活中,他异常思念远在奉天城里的杨四小姐。

    他本以为眼不见心不烦,远离四小姐就会淡忘心中那份思念和折磨。自从他上山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杨四小姐。四小姐已深深地融在了他的骨肉里。在和杨四小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里,他早就把杨四小姐看成是自己的人了,他吃惯了杨四小姐家的饭,穿惯了杨四小姐做的衣。

    那时,杨四小姐和杨镖头住在后院,他和其他镖师住在前院。有许多个夜晚,他被后院的杨四小姐诱惑得睡不着觉,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杨四小姐屋里的油灯在明明灭灭地燃着,他知道那是四小姐在为他或父亲缝补衣服。望着看着,内心里就升起许多温暖的情致。他悄悄走过去,用指甲划破窗纸,望着四小姐在屋内的一举一动。四小姐果然在飞针走线,她的脸孔被油灯映得很红,几绺头发落下来,一飘一摇的。夜渐渐地深了,四小姐把补过的衣服一件件叠好,然后开始脱衣睡觉,当四小姐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个肚兜时,才一口吹熄了灯盏。他每次都看得入神入迷,光光鲜鲜的杨四小姐就在眼前,他恨不能冲进去,把杨四小姐抱在怀里。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明白,杨四小姐早晚都是自己的人。这么想过之后,他才幸福地离开四小姐的窗下,躺在炕上,望着漆黑的夜,想着幸福的未来。那时,他和杨四小姐只隔着一层窗纸,此时却遥不可及。

    身在小孤山的广泰,每次想到这些都痛不欲生,他会整夜地睡不着,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四小姐穿着肚兜的身影。

    小胡子们有时在山下会抢来一两个良家妇女,带回山里取乐。只要广泰一看见女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杨四小姐,眼前的女人哭哭喊喊要死要活的样子,便让他失去了兴致,他从来不碰这样的女人。

    不久,他就得知了杨四小姐和冯森成婚的消息。那天,他在山头的雪地上蹲了许久。他知道,这是四小姐最好的归宿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杨四小姐走进冯家的大门时他就预料到了,所以他才下决心离开奉天城里。可当他得到这个消息时,他还是无法承受,他想不出四小姐和冯森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天,广泰喝醉了酒。醉酒之后的广泰抱着头痛不欲生地大哭了一回,哭得小胡子们迷迷瞪瞪,不知广泰为何要这般伤心。他恨天恨地恨自己,恨天地不开眼,让四小姐活生生地离开了自己,恨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没有能力保护好本属于自己的女人。

    广泰酒醉之后就深刻地想:以前的广泰死了,现在自己已不是广泰了。

    冯森和广泰成为磕头弟兄,绝不是冯森的心血来潮,他的为人准则里,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把刀。开镖局的人家不怕朋友多,就怕有仇人。一家几代人经营的镖局,终于有了规模,成为响彻关外的第一镖局。冯森生长在镖局世家,受到父辈的感染与熏陶,也沿袭了他们行侠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禀性,他喜欢结交真正的汉子。广泰当年独身一人,硬是从胡子手里要回了镖,仅这一件事就令冯森刮目相看。

    杨四小姐在卖自己时,冯森能体会到广泰当时的心境,他自己也是个男人,他真心地希望自己的举动能成全广泰和杨四小姐,没想到事与愿违。如果杨四小姐不是杨四小姐的话,事情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杨四小姐就是杨四小姐。

    冯森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冯森仍感到愧对广泰。后来冯森押镖途径小孤山时,他很想同兄弟广泰聚一聚。广泰沦落到这步田地,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从没有把广泰真当成胡子,他觉得广泰仍然是他的兄弟,他一直觉得广泰早晚有一天会走下山,光明正大地干正经事。

    冯森冲着茫茫林海喊:广泰,大哥来了!

    其实广泰早就下山了,他就躲在一棵树后,望着走来的冯森人马。冯森的队伍里,那杆“关东第一镖局”旗在风中卷动。自从广泰立志要有自己的镖局时,他就开始羡慕这杆镖旗了。镖旗是镖局的象征,凡是开镖局的人,有谁不羡慕“关东第一镖局”呢!

    此时,那杆惹眼的镖旗,似一团火烧着广泰的眼睛和心,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异常难受。有一阵时候,广泰曾幻想走在镖旗下的不是冯森而是他自己,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以前他做梦见过自己的镖局。

    在冯森呼喊他的名字时,他才清醒过来,把枪插在腰里。他一步步向冯森走过去,身后是一群小胡子。小胡子们端枪拿刀地拥着广泰走来。直到这时冯森才清醒地意识到广泰已经是胡子了,但他对广泰并无戒备。自从广泰离开奉天城来到小孤山后,冯森一直都在记挂着广泰。

    冯森见到走过来的广泰,也向前紧走几步,打量着越走越近的广泰。

    冯森说:兄弟,你瘦了,也黑了。

    广泰口是心非地说:我是胡子了,活过今天还不知明天呢。

    冯森听了广泰的话就有些难过,他握住广泰的手,广泰就那么不冷不热地让他握着。冯森说:兄弟,下山吧,你要是不愿意在我这儿干,我帮你另立门户也行。

    广泰就笑一笑,抽回手,冲冯森抱了抱拳说:大哥的好意我领了,开镖局那是个梦,我有那个心没那个命,我只配当胡子。

    冯森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从镖车里抱出了一罐酒来说:四小姐知道我路过这里,这是她特意让我捎来的。

    停了一会儿,冯森又补充道:这是我和四小姐的喜酒。

    广泰的手有些抖,那一刻他差点流出泪来,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四小姐的一片情谊。

    半晌,广泰颤着声音问:四小姐还好吧?

    冯森的心里很不是个味儿。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总是有些别别扭扭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想到临走前,杨四小姐让他带给广泰的几棵山参。四小姐这么有情有义地惦记着广泰,冯森感到很高兴。广泰毕竟和杨四小姐有过那么一段,如果四小姐一夜之间就把广泰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冯森也就不会娶四小姐了。有哪个男人愿意娶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呢?

    冯森又把山参递给广泰道:这也是四小姐带给你的,她说山上寒大,让你补补身子。

    广泰接过山参,久久没有说话,他是在强迫自己不把眼泪流出来。当年他在马大帮子面前烧自己吃自己时,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有关四小姐的丝丝缕缕,都让他心潮难平。

    半晌,广泰终于说:要是大哥不嫌弃,上山歇歇脚吧。

    冯森抬头望了眼天空,时光尚早,冯森就说:还是赶路吧,东家还等着这批货呢。

    广泰就不说什么了,冯森上了马,广泰才想起什么似的说:用不用我送你一程?

    冯森说:不用了,这条路我常走。

    大哥,那就多保重。广泰又冲马上的冯森拱了拱手。

    冯森的一队人马就越走越远,最后被雪雾笼罩了。

    冯森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广泰的内心了,但这次和广泰见面还是让他感到高兴,只要广泰平安地活着,他心里的愧疚感就会少一些。

    广泰曾试图忘掉过去的一切,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无法摆脱往事的缠缠绕绕。

    他双手托着那几根山参,心里一遍遍地说:这是四小姐给的。他的眼前又闪现出四小姐的形象,他就湿润了一双眼睛,他就泪眼蒙眬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里走去,越往山里走,他的心就越冷。

    广泰经常在山上那间木格楞的小屋里发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让他生出深深的绝望。只有酒才能让他忘记眼前的一切,于是他就经常大醉。刚开始,小胡子们一直捉摸不透广泰,不知道广泰成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琢磨什么。这种距离使小胡子们有了不信任感,自从广泰常常醉酒,说些胡子们才说的脏话和疯话,胡子们才觉得,广泰就是胡子,于是就什么都没有什么了。

    冯森的出现,给广泰的渴盼终于带来了一丝希望。虽然他见不到四小姐,但他还是能从冯森身上感受到四小姐的存在。从那以后,他盼望着冯森再一次出现。

    终于,冯森住在了小孤山。那一次镖车赶到小孤山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再往前走就是黑风峡了,黑风峡盘踞的是另一绺胡子。虽说以前途经黑风峡时,并没有什么事,但冯森也不敢大意,更主要的是,小孤山有广泰,于是冯森就住下了。这回杨四小姐为广泰捎来了一床狗皮褥子,是杨四小姐连夜缝制的。

    广泰那晚坐在狗皮褥子上和冯森对饮,其他兄弟和车马,由一帮小胡子在招呼着。小屋的地上,红红火火地燃着木棒子,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杨四小姐。

    广泰说:四小姐的手巧哇,以前我穿的衣服都是她做的。

    冯森也说:四小姐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广泰说:你要善待四小姐,谁娶到四小姐,就是谁的福分。

    冯森也说:那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两人都不说什么了,都大口地喝酒。喝着喝着广泰就醉了,醉了酒的广泰就大呼小叫地要女人。女人是胡子从山下的妓院里抢来的,在山上住上三五日,就送下山去。

    当下就有一个小胡子撕撕巴巴地把一个妓女推到广泰的屋里。

    广泰就冲冯森说:大哥,你要女人不?

    冯森就说:广泰你醉了。

    广泰说:你有女人,我也有女人,我有*。

    广泰说完就让妓女为自己脱鞋,并且让妓女舔自己的脚趾,他一边大笑一边说:大哥,兄弟不缺女人,也不缺钱。只要你有钱,让她干啥她就干啥。

    广泰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愣愣地冲冯森说:四小姐好哇,四小姐有情有义。说到这儿,广泰就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冯森说:兄弟,你真的醉了。

    第二天,两人分手时,谁也没有再提昨晚的事。分手时,广泰白着脸冲冯森说:大哥,你把我忘了吧,咱们不是一路人,我是胡子了。

    冯森借机说:兄弟,下山吧,下山干啥都行。

    广泰摇摇头,又说:你回去告诉四小姐,就说广泰已经死了。

    广泰真希望自己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没有痛苦,也没有了思念。

    广泰在白雪苍茫的小孤山上,空前绝后地思念着杨四小姐。他本认为远离杨四小姐,就会眼不见心不烦,然后渐渐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做一个浑身轻松的胡子。广泰当上了胡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广泰此时此刻真正体悟到了什么是思念,以及思念的痛楚。那份感受,似一把生了锈的刀在一点又一点地割着广泰的心。

    孤独的广泰无法和众胡子们融在一起,他瞧不起聚在眼前的这些乌合之众,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不法之徒,在山下时啥事都干过,混不下去了,跑到山上当了胡子。广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些人等同起来。

    孤独使广泰绝望,绝望又使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杨四小姐。每次冯森离开,广泰都要捧着四小姐给他捎来的东西哀哀地痛哭好一阵子。见物思人,他知道四小姐还没有忘记他,一直在挂记着他,这份情感愈发地使广泰不能自拔。

    在许多次梦里,四小姐出现在广泰的眼前,人还是那个人,一声笑语,一个眼神,都令广泰心神熨帖。梦醒了,广泰仍许久睡不着,他望着漆黑的夜,听着寒风在山野里呼喊,他的心也有如寒夜这么冷。直到这时,广泰才清醒地意识到,他这一生不能没有杨四小姐,哪怕只拥有一天,然后让他死去,那日子也圆满了,这一辈子也值了。

    广泰荒唐的想法就是那一刻产生的。这种想法一产生,便不可遏制,转瞬就长成了参天大树,让广泰欲罢不能。他已下定决心,做回胡子。他自然想到了冯森,他这么做对不住冯森,但转念一想,谁让冯森娶了四小姐呢。他和冯森相比,冯森什么都有了,不仅拥有了“关东第一镖局”,还拥有四小姐,冯森的日子在广泰的心里简直就是进了天堂。这么一想,他又觉得没有什么了。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冯森,就让广泰对不住你一次吧。

    这次冯森押着东北军的军火途径小孤山时,广泰觉得时机成熟了。正巧那天冯森赶到小孤山时,广泰觉得时机成熟了。正巧那天冯森赶到小孤山时,天已经黑了,如果小孤山没有广泰,冯森就不会直奔小孤山,他会在山下的镇子里住上一夜。冯森又一次随广泰到了山上。广泰觉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知道,劫冯森一般的镖,冯森不会伤筋动骨,家大业大的冯森,别说丢一次镖,就是丢上十次八次,冯森也赔得起。这次却不同,他押的是东北军的军火,是冯森的性命。

    那一天,广泰招待冯森一行人马时和其他什么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广泰劝冯森不停地饮酒,在这之前,他吩咐小胡子往酒里放了蒙汗药。他知道,要是硬劫冯森的镖,别说一个广泰,就是十个广泰也不会占到什么便宜。

    冯森每喝一杯,广泰都在心里说:冯森对不住了,谁让你过得那么好呢?谁让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呢?谁让你娶了四小姐呢?

    冯森和一行人马酒醒之后,发现已经到了山下,镖车和押镖的家伙却留在了山上。直到这时,冯森才明白:兄弟广泰劫了他的镖。

    冯森的愤怒与惊讶无以言表。

    杨四小姐知道广泰为什么劫冯森的镖,他劫的不是冯森的镖,劫的是她。在那一瞬,四小姐对广泰心存的所有念想灰飞烟灭了。此时,她心里只有自己的男人冯森,她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冯森。

    杨四小姐很冷静,没有哀叹也没有流泪,只有换回冯森的镖,才能挽救冯森的性命。谁都知道,东北军说得出也做得出,别说杀死一个镖师,就是杀了一城老小,也不费吹灰之力。下定决心的杨四小姐,十条牛也拉不回了。

    杨四小姐穿戴整齐,来到冯森面前,冯森依旧没有从惊愕中醒悟过来 ,她跪在了冯森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眼前的生活也是你给的,我是你的女人,活着是冯家的人,死了是冯家的鬼;我要是死在小孤山,希望你能为我收尸,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

    冯森清醒了一些,他望着四小姐,生硬地说: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不用你管!

    杨四小姐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地说:不,广泰是为我才劫的镖,祸是我闯下的,我去换镖!

    这是冯森无法接受的,他说:你不能去,除非我死了!

    杨四小姐站了起来,她冲冯森笑了一下,冯森不明白杨四小姐为什么要笑。笑过的杨四小姐就走出门去,她站在院子里,仔仔细细地把整个院落看了许久,才转过身,牵了一匹马,走出院门。

    马蹄声渐渐远去。

    杨四小姐一走,冯森彻底清醒过来,他红了眼睛,红得要流出血来,他终于大喊一声:广泰我要杀了你!

    冯森终于想好了,他倾家荡产也要杀了不仁不义的广泰,夺回他的镖,重树“关东第一镖局”的声名。

    冯森让人装了一车银两。下人往车上装钱时,冯森连眼皮都没眨一次,他要用这车银子,到东北军营中换来一百兵丁,然后直奔小孤山,杀了狼心狗肺的广泰。

    冯森在做这些时,茹在屋内一声声地喊:冯森,你疯了,你这是疯了……

    冯森似乎没有听到茹的话,他该干啥还干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茹的话。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广泰。

    茹躺在床上绝望地想:这个家完了。她有些后悔当初让冯森娶杨四小姐了。

    十一

    杨四小姐来到小孤山脚下的时候,广泰似梦似幻地在那里已经等了一天一夜了。他知道杨四小姐一准儿会来,他太了解杨四小姐了。

    当杨四小姐出现在广泰的视线里时,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揉了一次眼睛,又掐了一下大腿,待他确信这不是梦时,广泰的眼泪流了下来,眼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杨四小姐呀。广泰觉得已有一个世纪没有见到杨四小姐了,他一时不知该冲四小姐说什么。杨四小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她知道广泰劫了冯森的镖那一刻起,她对广泰所有的情谊就绝了。

    广泰还是说:四小姐,你让我想得好苦哇。

    杨四小姐说:你不是人。

    广泰说:我想你想得没办法,我才这样。

    杨四小姐又说:我是来换镖的,你不还镖,我就死在你面前。

    广泰仰起脸,露出一副孩子般的神情道:我不是真劫冯森的镖,我咋能劫他的镖呢,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只这一面,我死也值了。

    在随广泰上山的路上,杨四小姐看到,一群胡子已经往山下运镖了。除了镖之外,胡子们身上大包小包的,还背了许多东西。

    广泰望着往下走的胡子说: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他们愿意投奔哪支哪绺和我没关系了,今天山上只有咱们两个人,只这一天,明天我就送你下山。

    杨四小姐仍一句话也不说。

    广泰那间小屋里生着了火,杨四小姐盘腿坐在炕上,她似乎已经很累了,她闭上了眼睛,随之眼泪也流了下来。广泰“扑通”就跪在四小姐面前。

    广泰说: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人,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管不住我自己。

    杨四小姐说:我们全家就毁在了你们这群胡子的手里。

    广泰低下头说:明天我就不是胡子了。

    杨四小姐睁开眼睛说:我是来换镖的,你想咋就咋吧。

    广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过千万种和杨四小姐重聚的场面,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四小姐会这样。

    广泰抽泣着说:四小姐呀,你高兴一点吧,只要你高兴,就是让我立马去死也行啊。

    杨四小姐透过窗子,看到苍茫的雪山和老林子,整个山上很静。

    广泰跪在那里,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一世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他当初不该离开四小姐,另外就是不该劫冯森的镖。头脑发热的广泰已经管不住自己了。

    山上的胡子们都走光了,他们已经各奔东西了,这是广泰事先就安排好的。他知道,只要四小姐上山,他的路就走到了尽头。一时间周围很静,只有窗外刮过的风声。天渐渐地就黑了。

    杨四小姐仍那么坐着,广泰跪着,世界仿佛已永恒了。

    杨四小姐终于望着广泰,一字一顿地说:广泰你听好,以前我一直把你当成有情有义的男人,现在不是了,你猪狗不如。

    广泰似吟似唤地说:四小姐只要你高兴,你就骂吧,骂啥都行。

    杨四小姐却不骂了,她开始脱衣服,她解着扣子,仿佛在为自己举行一种仪式,神圣而又悲壮。她又一次想到了三个姐姐,姐姐们是为了父亲,她这次是为了自己的男人冯森。

    杨四小姐终于把自己脱光了,她仰身躺在炕上,身下是她亲手为广泰一针一线缝制的狗皮褥子。然后她异常平静地说:我是来换镖的,你想咋就咋吧。

    杨四小姐说这话时,她的心如空空的枯井,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广泰看到杨四小姐僵尸似的躺在炕上,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在心里悲怆地喊了一声:四小姐呀——

    眼前的四小姐离自己是这么近,只要他伸出手就能碰到他朝思暮想的四小姐,四小姐的身体是那么美丽,那么诱人;可近在眼前的四小姐离他又是那么远,远得不可触及,遥不可攀。

    四小姐的身体在广泰的眼里是那般的熟悉,又那么陌生。他跪在地上,就那么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四小姐,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如梦似幻。此时,他竟没了欲望,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凉和绝望。

    他的手试探着握住了四小姐的手,四小姐的手像尸体一样冷,他的心又抖了一下。

    杨四小姐睁开眼睛说:我是冯森的女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广泰最后一点热情也土崩瓦解了,他抱住自己的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终于,天渐渐地亮了。

    杨四小姐突然睁开眼睛说:天亮了,你要是不来,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天一亮我就走,你可别后悔。

    广泰迷迷瞪瞪的,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杨四小姐开始穿衣服。

    广泰的心就碎了。

    十二

    广泰醉酒似的从地上站起来,知道他和杨四小姐的缘分尽了,他守着杨四小姐想了一夜,似乎把什么都想透了,又似乎越想越糊涂。

    他有气无力地冲四小姐说:我送你下山吧。

    杨四小姐没说什么,她洗了脸,又梳了头。此时她觉得一身轻松,其实她早就想好了,要是广泰把她怎么样,她决不活着下山,或吊死在树上,或撞死在树上,总之,她不能对不起冯森。广泰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她要下山,回到奉天城里,回到冯森的身边为冯家生儿育女过生活。她看也没看广泰一眼,便走出了小屋。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杨四小姐眯起了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她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穿灰色军装的士兵,士兵手里端着枪,正一步步向山头逼近。杨四小姐还看见,冯森提着双枪走在最前面。

    不知什么时候,广泰牵了一匹马站在杨四小姐的身后,他也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士兵和手提双枪的冯森。

    广泰小声地说:我知道冯森是不会饶过我的。

    广泰似乎笑了一下,又说:四小姐,你上马吧,到山下还有好长一截路呢。

    杨四小姐似乎没有听见广泰的话,她独自迎着冯森走去,她要告诉冯森:广泰没把她怎么样,她还是他的女人。

    广泰牵着马也迎着冯森走去,他说过要送四小姐下山,他不能食言。

    冯森越来越近了,冯森这时举起了枪。

    广泰似自言自语地说:好人难做呀。

    枪就响了。

    杨四小姐回了一下头,她看见广泰睁着眼睛,白着脸,在慢慢向后倒下去。

    杨四小姐似受了惊吓似的向冯森跑去,她张开臂膀,样子似要飞起来,她一边跑一边喊:冯森,冯森……

    枪又响了一次。

    杨四小姐突然停止了跑动,她似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鸟,软软地落在地上。

    冯森走近杨四小姐,杨四小姐依旧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继续地说:冯森……我活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冯森越过杨四小姐,来到广泰身旁,广泰死不瞑目的眼睛迷迷瞪瞪地望着天空。冯森把枪插在腰间,他踢了一脚广泰,哼了声说:敢劫我的镖,敢碰我的女人,我是谁!

    冯森又走近杨四小姐,此时的杨四小姐已合上了眼睛,她的样子很安详。冯森哑着声音说:我不能要胡子睡过的女人。

    冯森站在山顶,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团灰蒙蒙的冬日,正在一点点地越过当顶。有两滴眼泪凝在冯森的眼角,却久久没有落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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