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趟六合拳

作品:《刘心武自选集·散文

1

我1986年4月,离开北京市文联,到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文学》杂志,先担任常务副主编,后担任主编。上任后,我给不少作家写信约稿。所约请赐稿的作家老、中、青都有,他们几乎都很快给我复信。其中山西省老作家马烽的回信如下:

刘心武同志:

信悉。祝贺你任《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对一个作家来说,创作上不可能不受影响,但为了整个文学事业,总得有些人做出一点牺牲,感谢你的牺牲精神。我现在是秋后的蚂蚱,蹦不起来了。心有余而不足。创作上不会有多大出息了。如果今后碰运气能写出篇把值得寄给《人民文学》的短篇来,当寄出求教。西戎、孙谦同志处已告知。敬礼!

马烽

4月25日

随着回信,也有一些作家寄来了稿子,我都交嘱编辑要认真阅读、安排刊发。

我从一个普通的写作者,一下子成为这样一家刊物的负责人,自知必须兢兢业业。为了使编辑部的同仁熟悉我,同时我也熟悉他们,以便精诚合作,上任前我挨家拜访。有的家里已安装电话,约定时间去自然两下里都方便,有的家里那时尚无电话,只好临时敲门试试。绝大多数同仁都对我热情接待,交谈甚欢。也遇到冷淡的。杂志社一位司机佟玉坤,住三元桥附近的一栋楼里,他家无电话,我去敲门,门里明明有动静,却半天不开门。想是我去的时间不合适,自知冒昧,便欲抽身,单元门却忽然大开,一个雄壮的身影逆光横在门框里,问我道:“你找谁?”我说出他的名字,他又问:“你是谁?”我说出我的名字,想来他是知道我即将上任,却又问:“你来干什么?”我说:“来看看你,以后我们要一起工作,希望能彼此熟悉起来。”他这才把我让进屋里。原来他在屋里正自制一扇防盗的铁门,尚未完工。

经过一段磨合,我跟编辑部的同仁大体上都熟悉了,感觉那时候编辑部是团结的,彼此相处是愉快的。那年秋天编辑部在山东办业余作者讲习班,借用济南郊区仲宫的一个部队招待所,我是开班后过几天一个人去的,下了火车却无人来接,急中生智,找到《大众日报》社副刊部,自报姓名身份,蒙他们帮助,派车送往了仲宫,原来是负责接我的编辑部人士记错了火车班次,我笑责他几句,也就撂开。晚饭后散步,我偶然遇到佟玉坤在小树林边练拳,才知他习武术,于是攀谈起来。渐渐的,佟玉坤不再对我冷淡,后来他接替老杨师傅开车接送我上下班及参加各种活动,我们更热络起来。

2

我给马烽写约稿信,马烽给我礼节性回复,这跟佟玉坤有什么关系?

马烽应该始终不清楚佟玉坤,佟玉坤后来却必定清楚马烽。

但是,还是要再说说佟玉坤的事儿。他出身贫寒,父亲病了十几年终于去世,母亲由他赡养。他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在服装厂当熨衣工的刘秀兰,他告诉我,“对”了几次“象”后,双方感觉都行,一次再见面,他就拿出一只花多时积蓄买的上海牌手表,那时候市价大概在六十元左右,送给刘秀兰作为定亲礼,刘秀兰有句话让他心里暖和了许久:“我嫁你为的不是东西,是你这个人。”佟玉坤给我讲述那情景时胸脯起伏明显,但我心里暗想,这种情景话语不知已在多少文艺作品中出现过已成滥觞,除了当事人,有谁还能为之动容呢?刘秀兰一家也是城市贫民,她下乡“插队”几年以后,“*”倒台,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掀起了“返城热潮”,刘秀兰所在的村子里的其他“知青”全都办妥手续返城了,她却被生生卡住,陷于绝望,熬了很久才终于允许办手续回到城里,待业不算久,分配到服装厂当工人。刘秀兰把自己的情况道出后,问佟玉坤:“我这么个人,你要么?”佟玉坤第一次搂住了一个女人,对她说:“你要我,我要你。”

婚后一年多他们生下一个女儿。我到杂志社时已经快上小学了。佟玉坤本希望生个儿子。单位里有人跟我反映,说他拒绝领独生子女证,说明他对计划生育政策有抵触情绪,我笑一笑不作指示。我到他家做客,觉得他老母亲身体硬朗,妻子刘秀兰大方勤快,女儿活泼可爱,是个美满的家庭。他管女儿叫“儿子”,“子”以重浊音喷出,我几次想提醒他将女儿当儿子来养,不利其成长期中的性别身份认同,今后或许会派生出麻烦,但是,那毕竟是他自家的事情,也就始终没有就此插嘴。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有卑微的一面,就是必定镶嵌在一个时期的大的社会政治经济格局中,无论趁势而兴,还是遇潮而退,概莫能免。那时许多国有的和集体所有制的企业开始改组、合资,对于一般工人来说,其实就是倒闭、裁撤。一天佟玉坤跟我说,刘秀兰他们那服装厂濒临倒闭,再说她年纪大了再提拎不动大熨斗,上班的距离也太远,现在咱们杂志社所在的文联大楼正缺电梯工,能不能把刘秀兰调来开电梯呢?我听了觉得是件予人方便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就做主将刘秀兰调来,作为勤杂工,编制在杂志社,工作则是参与文联大楼电梯班工作。那时她心情舒畅,每当在一楼接纳登梯的人士,总乐呵呵地招呼:“您好!”

后来,我刚从常务副主编转成主编,就发生了“舌苔事件”。这事件,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还有待今后的文学史达人来揭橥分析。事发后一些文学界人士对我避而远之,想来也合情合理,趋利避害,我亦有之。但是佟玉坤突然宣布,他要在他家搞个“派对”(他学过一阵英语,竟将此词付诸实现)我是主客,谁想参与,各随其便。那晚去了好几位年轻的同仁,佟玉坤让刘秀兰准备了丰富的冷热菜肴,他自己购来整箱啤酒,还有多瓶白酒,大家在他家那间大屋里痛饮狂聊,他的母亲、妻女只好集中到隔壁小屋里待着。那晚大家都喝醉了,我醉得最厉害,以至于几位凌晨才爬起来的编辑踉跄道别后,还动弹不得,直到天光大亮,才从迷离恍惚中返回现实世界。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在那屋子一角,挂着一个金质奖牌,被窗外射进的阳光激迸出耀眼的金线,我问:“那是什么?”佟玉坤告诉我,那是他1981年请假到太原参加全国武术锦标赛,以六合拳赢得第一名的斩获。我原来只知道他是个业余武术爱好者,没想到他是正儿八经的全国武术冠军。后来他把其打小拜师习武的经历细讲给我听,他拜的可是六合拳的掌门人张国森师傅啊。

佟玉坤针对“舌苔事件”跟我说:“就是把你撤了,开除了,也别担心,有我哩,我有一碗饭,半碗就是你的。”我真的很感动。戏曲舞台上的那种讲义气的壮士,活脱脱就在现实生活中我的眼前。

3

但是“舌苔事件”并没有导致我的撤职。那年秋天我被通知恢复原职,并获准到美国访问近两个月。从美国回来的那天,佟玉坤开车到天竺机场接我,还有另两位杂志社同仁,大家都很高兴。但是车子开在返城的路上时,忽然发出异响,佟玉坤忙将车停靠路边,一检查,原来是一只车轮的中心罩脱落飞走,夜色苍茫中,无法深入路边草丛中寻觅了。知道并非大事故后,我笑笑说:“介于石,不终日,贞吉。”那时候我开始读《易》,才知道蒋介石的名字来源于《易》,而且又在北京恭王府花园,在小山的条石上看到这句卦词,可见晚清的恭亲王奕訢的自我感觉,也是常被夹在两块石头里,好在到头来这种“夹板之苦”还是被消解掉,因此还算幸运儿。

那时佟玉坤开的那辆小轿车是早期的日本丰田原装车,那种车型现在似乎绝迹了,它的后视镜不在窗边而在车身前灯上方,它的四个轱辘轮胎里面的那部分全有密封的装饰性圆罩,实际上那种样式在我乘坐时期已经非常古典,几天后佟玉坤来对我说:“到处配不到轱辘罩,现在四个轱辘缺一个罩,从旁看去破相。”我说:“那就把其余三个轱辘罩也卸下来,不就全一样,顺眼了吗?”他却忧心忡忡地说:“怕不是好兆头。我担心你还有一劫。”我责怪他:“你又来了。我最烦你迷信。”佟玉坤信风水,信八字,信天象示警,当然更信气功,信隔山推牛之类的法力。人各有信,其奈他何。

我的下一劫难未到,佟玉坤自己的劫难来了。刘秀兰病了。在我因“舌苔事件”被停职检查期间,她开电梯的工作被中止了,后来可能打扫过一段楼道卫生,再后来就在家病休,只领取很少的基本工资,我因自己烦恼甚多很长时间没有关注过刘秀兰,直到从美国回来,车轱辘罩子飞掉一个,又过了若干天,才听佟玉坤说,刘秀兰情况不妙。

4

后来,中国作家协会改组。马烽从山西来履新,任党组书记。

那天马烽和党组副书记马拉沁夫约我去作协机关谈话,内容是免去我的杂志主编职务。

佟玉坤那天和往常一样,为我开车。我照例坐在副驾驶座上,对他说:“这是你最后一次给我开车了。”他很生气地回答:“为什么?就不许我自己买辆车,开给你坐?”千不该万不该那骨节眼上我脱口而出一句深深伤害了他的话:“你买得起?”他脸色铁青。

据说为了跟我谈这次话,二马很做了一番准备,怕的是我恋栈“跳起来”,那天很大的办公室里,只有马烽和马拉二人等着我。马烽宣布免去我《人民文学》主编的职务,马拉沁夫紧张地注视着我,以应对我“跳”。

我却淡淡地说:“这主编原本就不是我自己谋求的,是中国作家协会把我从北京市文联调过来的,其间我几次推辞过。现在免掉我职务,换上你们认为合适的人选,很好。”

我不但没“跳”,还欣然接受,一定出乎他们的意料。我感觉马烽的表情是如释重负,而马拉沁夫有些愕然。

他们本来可能预计要谈比较长的时间,没想到两句话我就自动弃权了。

这时候马烽就说:“你也不是都搞自由化嘛,你也给我写过约稿信嘛!”他一定也就想起,他给我回过信,如本文开头所引。

印象里,马烽是个淳朴的人,他其实并不适宜搞政治。而那时的作协改组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味。他是被“拉郎配”,给强安到那个敏感位置上的。我在二马无话可说的时候,也不便抽身就走,于是没话找话地说:“也许,柯岩来当主编吧,她合适。”按说不该接我这个话茬,尤其不应该跟我这样的“戴罪之身”泄露他们那派之间的歧见,马烽竟很憨厚地跟我说:“如果让柯岩来当,那也用不着把你换掉了。”这话事后让我琢磨了好久。果然,没多久马烽就“不堪重任”,抱病回山西休养。马烽于2004年病逝于山西太原,享年82岁,是位因参与创建“山药蛋”文学流派而在中国新文学发展进程中留下明显痕迹的作家。

等候在办公室外面的佟玉坤没想到,大约二十分钟不到,我就谈完话出来了。我坐到车里副驾驶座上,他说:“没听到里头出高声啊。”我说:“为什么要嚷?我心平气和地下台了,现在你送我回家。”他说:“你现在就回家?便宜的你!”他开车驶出作协的那个院子,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驶去。

车子驶到故宫东华门外的筒子河边。佟玉坤对我说:“我要练一套六合拳给你看。把1981年在太原得金牌的那个套路,又精雕细刻了一番,保你喜欢。”我跟他一起下了车。筒子河边,微风拂动绿柳,燕子在紫禁城墙堞间呢喃飞舞,当时河边车少人稀,佟玉坤立定,深呼吸,先做了几下准备动作,然后告诉我:“五秒后开始。”五秒也不知怎么过去的,绿柳下,他忽然化作一只苍鹰,展翅旋转,翻飞腾跃,忽缓忽疾,刚柔相继,一气呵成,戛然而止,完成了一套六合拳,他收势立定,我也不知鼓掌,也忘了喝彩,只痴痴地望着他,心里的感动,无法形容,哎,不形容也罢!

5

不久新主编到任了。实行聘任制。有的编辑和职工,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被聘任,可以自己另找单位,也可以只领基本工资不用上班。有人给我打电话知会情况,说想不通为什么某某不聘?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发表意见,而且表示连这样的消息以后也不必告知我。我准备过好自己“挂起来”的赋闲生活。

然而还是有人给我打来电话,说还是要告诉你一个新闻。就是在编辑部的会议上,与会的都是被聘下的,佟玉坤却提出来,虽然聘他,他却不受聘,宁愿回家待着,只领取基本工资。他妻子刘秀兰那时候就在家只领取基本工资,他再也只领基本工资,那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基本工资加起来大约八百多元,上有老下有小,日子怎么过?打电话的人对我说:“佟师傅还不是为了你!”怎么是为了我?放下电话,我坐着思忖半天。义气这个讲究,早成社会绝响了,就是相关的戏曲剧目,也绝少在台上出现了。但是佟玉坤显然是为了我而拒绝给新主编开车。这何必呢?

我去佟玉坤家。他家装着那扇四年前我见他正制作的防盗门。其实那年头定做防盗门已经形成风气,也没有多贵,但为勤俭度日,他能自己解决问题就绝不“浪费”。他开门迎进我,我发现他正在屋里桌上摊开米袋,晾晒整袋大米,他说买整袋的可以比零买省好几块钱,我说你放久了必生米虫,何必呢?他就说只剔出极少的黑色虫子去,那些白色的肉虫没关系,都是高蛋白,吃了一样有营养。我还没问他不应聘的事,他先开了口:“听说我不应聘啦?别那么想。跟你没关系。跟谁当主编也没关系。”聊了一阵,留我吃饭,那时刘秀兰在医院住院治疗,他说他能炒出比刘秀兰更可口的菜,我说:“我可不愿意吃肉虫。”他说:“好。咱们再别一个桌上吃饭!”我说:“偏还要一个桌上吃饭!我今天请你外头吃!”拉着他就走,他光着膀子,忙抻过圆领衫往身上套,我去那边屋跟他母亲说:“玉坤跟我出去喝酒、吃饭,他带菜带饭回来,那时候孩子也下学了,你们一起吃!”我和佟玉坤在他家附近一家饭庄,点了一大桌菜,喝酒畅谈,我们的交情,更上一层楼。

我赋闲期间写了不少小说,长篇小说《风过耳》里,我以佟玉坤为原型,塑造出一个仲哥的形象。

佟玉坤虽然不承认他是为了我而拒绝新主编聘用的,我心里却总觉得是我陷他家于清贫,他又绝不接受我的现金资助,怎么办呢?恰好一位美籍华人,在北京任一家美国大企业的总裁,他也是位作家,我们有机缘结识,我就问他那里缺不缺司机,他说正好有一个司机的职位,我就推荐佟玉坤去,面试后,双方都满意,于是佟玉坤就有了份新工作,而原来杂志社的基本工资和医疗等待遇还都继续享受,那家美企跟他正式签约,月薪两千元,加班还有补助,这在二十年前是很不错的了,从此佟玉坤经济上不那么拮据了,但他的消费习惯仍是那么古朴。有人知道了我给佟玉坤另谋工作的事情后,猜测道:“佟师傅不知怎么感谢刘心武呢!”但从那时到他六十多岁与美企不再续约,虽然我们常见面,他从未跟我道过一声谢,我实在也不需要他道谢。

6

大约十二三年前,一天佟玉坤忽然打电话让我去他家,说有事情要跟我说。我去了,他告诉我,作协又在分房子,他已经申请了,将迁到城东南劲松附近的新楼去,答应分给他的虽然还是两居室,面积大了许多,也有了像样的厅。我听了对他说:“应该搬过去。不过,以后我就再不能到你家了。你是知道我的,你说你是倔脾气,其实我有时候比你还倔。那楼里住了若干我不愿照脸的人,我不喜欢的人和不喜欢我的人,最好永远不要照面。”他默然。

佟玉坤从三元桥迁走后,我们的联系频率锐减。有时候我从三元桥那里经过,望见他曾住过的那栋楼,丝丝缕缕的感伤就旋起于心头。

2001年,有个法国来的小伙子,想学武术,我就介绍佟玉坤教他。但我只是把他们双方约到劲松那边的餐馆认识,然后他们约时间在附近绿地进行教和学,也避免进入佟玉坤住的那栋楼。那法国小伙子现在是柏林欧盟机构的雇员,提起佟师傅来,仍是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口气。

又过了几年,一晚佟师傅来电话告诉我:“刘秀兰去世了。”我听到这消息好久不能平静。我不记得接听电话时是怎么安慰佟玉坤的。

尽管来往联系越来越淡,心里头,我是一直怀念佟玉坤的。2009年,遇上杂志社的一位老员工,我顺便问起佟玉坤,她说:“你怎么不知道?他去世了!”原来是在那年单位的例行体检时,医生发现他肛门里长了个东西,来回检查的结论是直肠癌。他住院切除病灶后,化疗,放疗,先脱光头发,再整个人脱形,由此不治而亡。

佟玉坤的母亲在迁出三元桥前已经去世。他的女儿有三十上下了吧,我祝福她能享有安全、健康、快乐的生活。

没曾想从郊区朋友送回的纸箱子里,搜检出一封曾任中国作协最高领导马烽的来信,却使我回想起关于中国作协一位最基层的司机的种种往事。

那年,佟玉坤在故宫筒子河边单为我打的那趟六合拳,多么精彩啊!值得以文字记录下来,不是吗?

2011年5月28日写于温榆斋(未完待续)

相关推荐:霍先生,太偏执陈忠实自选集青春那些事荣耀之冠石钟山自选集刘心武自选集·小说蒸汽朋克下的神秘世界文娱万岁香江传媒九千弱水醉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