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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摩天之志费思量

    作品:《刘心武自选集·散文

    到了吉隆坡,我便急着要去看吉隆坡双子塔,那是因为我对城市艺术建筑葆有浓酽的兴趣。数年前,我在美国登上过世界按高度排名占头三位的摩天大楼,即芝加哥的西尔斯大厦(高四百四十三点五米)、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双方塔,高四百一十九点二米)和纽约帝国大厦(高三百八十一点三米)。美国是摩天大楼的始作俑者。摩天大楼是城市经济和都会文化发展到旺盛阶段的产物。从表面上分析,可以归纳出许多建造它的目的,如地价的蹿升、财团经济对庞大的集中办公空间的需求、新兴建筑工艺与建筑材料对市场的诱惑、长线投资所能获取的丰厚利润……然而,那“群体无意识”的底蕴,其实包含着万丈红尘中的都会市民展示跃升心态的迫切诉求,正所谓虽“命比纸薄”,却偏“心比天高”。有社会学家做过很有趣的抽样调查,询问市民对本城高层建筑的印象,其中大多数人虽然本身的生活与那些建筑并无关系,甚至根本就没能进去过,可是他们还是觉得那些建筑,特别是其中数一数二的摩天楼,赋予了他们一种自豪感,有的来乡间或小城镇的民工女佣,他们往家乡寄信时,不仅往往要在信中提及那摩天楼,甚至还要附上以那摩天楼为背景的照片。第三世界穷国到西方经济强国留学的学生,也往往爱给国内家人寄背景上有摩天楼的照片,头一年尤其如此。厌恶摩天楼的,倒往往是一些大都会中富裕的智识阶层人物。

    摩天楼在艺术趣味上不仅是违自然的,而且是反自然,乃至于挑逗、亵渎自然的。建于1931年的纽约帝国大厦,高耸的尖顶还多少保持着一种古典的风韵。我记得它最高的观览处,尚有露天的回廊,虽然为了游客的安全,那密实茁厚的护墙大体齐胸,终究还给你一种与自然天宇亲和的感觉。分别建于1974年与1977年的芝加哥西尔斯大厦和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则一扫古典气息,是所谓“彻底的现代派”,比如位于纽约曼哈顿岛尖上的世界贸易中心,设计成两个高耸的长方形“盒子”,在视觉上给你一种强迫性的突兀感。西方古典建筑中也有高耸的庞然大物,如德国科隆大教堂,但那些建筑多半都具有宗教性质,其锐耸接天的塔形尖顶不仅绝无狂妄“摩天”的轻亵意味,而且同东方佛塔造型一样,倒是竭力地想体现出一种对天庭的敬畏与臣服。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可不一样,我记得登至它最高的观览厅,它那天花板下,爽性裸露着横切面约有一米以上的若干组大弹簧,那是用来维系楼体在风中的稳定性的,据说像那样高的摩天楼,其顶部在常态风的中摆动度也差不不多是左右十米的样子;因此,人们在参观时,那顶部用以制衡的弹簧便在不间断地嗡嗡颤抖发响;我本来就属于有“恐高症”的人,在那弹簧下面更不禁发怵。但我理解,那是设计者为体现“我自摩云朝天笑”的气概而特意安排的节目。这样的摩天楼,确实不仅炫耀着市场经济高度发展后,投资规模可以何等的财大气粗,也似乎在昭示宇宙,人类在科学技术、工艺水平、施工规模,特别是超自然约束的想象力驰骋方面,已具有了怎样的可能与气魄。

    摩天楼兴起于美国,截止于我写这篇文章之时,世界上已建成投用的摩天大楼(不算电视发射塔),按高度算,前十名里美国还是占有着八座,其余两座都在中国香港,一座排第四为香港中环大厦,另一座排第五为香港中国银行大厦。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大城市如巴黎、法兰克福等都一度效法美国,盖起了一些现代派的水泥盒与玻璃盒的摩天大楼,但他们似乎很快就意识到,那种暴发式地展示“经济奇迹”的摩天楼,不仅是反自然的,也是与他们固有的优秀文化传统难以和谐的,因此并非是不具备从高度上超过美国而“雄起”的能力,而是自觉地放弃了一味求高、盲目“摩天”的追求,试图另辟蹊径,来营造自己的都会奇观,像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原子球”、巴黎的蓬皮杜文化中心,就都是不求“摩天”而“巧夺天工”的创新之作。后来建造摩天楼的风气传到了日本,可惜日本是个地震频仍的岛国,条件所限,不得不收敛了争“第一高度”的野心。再后来,则是经济相继起飞的国家,勃动起建造摩天大厦的强烈欲望。

    马来西亚吉隆坡的双子塔,由其国家石油公司投资,楼高八十八层,高四百五十三米,两座“峰”在底座往上约三分之一高度处,以一座横K形桥廊相通。我从远、近几种不同的角度仔细地观看了它,这座已在封顶的摩天楼正紧张地进行着内外装修。它的外装修已接近于最后完成。它的外形设计,打破了美国与香港的那些原来排在头十名的摩天楼的超自然与反传统的风格,虽然它的高度现在超过了它们而暂居世界首位,望去却并不“狂妄自大”,其笋形的轮廓倒显得颇为轻盈、谦和,并且糅进了某些*的风格(马来西亚多数的国民是马来人,虔诚地信奉*教)。虽未最后竣工,但圆锥形的楼体那钛银色外壳显得非常规整、光润,显示出其工艺的精致。双子塔不消说已成为大马,特别是吉隆坡的标志性建筑,也将成为当地最新的旅游名胜,而且也引出了大马国民和吉隆坡市民的一份自豪。但也有不以为然的意见,比如一位当地的富裕人士便对我说:吉隆坡现在的交通状况已然堪忧,每天几乎有一半的时间,主要干线上总是堵车难行,这双峰大厦落成后,据说其楼内车库便可停放五百辆汽车,陡增了这许多的车位,楼外马路却一时不见相应扩充,启用后岂不造成更严重的“塞车死结”?他认为这样的建筑不过是经济起飞后“群体虚荣心”的表征。

    轰传许久的高达四百五十七米的重庆摩天大厦,据有的报道是“黄”了,从而无法夺去吉隆坡双子塔的霸主地位,而即将动工的上海浦东经贸大厦,原来我听说拟高四百二十一米,现在传来的信息是要达到四百六十米,然而台湾高雄正筹建亚洲企业中心,原定高四百三十一米,会不会爽性再高它一截,“不占第一势不休”呢?其实,美国建筑学设计师勒梅热勒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设计并制出了高达八百米的“埃厄沃恩中心”模型,那是只要投资到位,从科技、工艺上完全可以达到的并非幻想型的大厦,然而即使是财大气粗、顽童心态的美国人,在诉诸实践前也不禁自问:如此膨胀的“摩天”之志,其哲学上、美学上的意义究竟何在?更何况把摩天大厦的游戏玩大了,不仅会大大地影响大自然的原有生态(首先会影响其地区的光照、气旋,破坏原有气候),而且也会极大地影响人们的社会人文生态(一座摩天大厦等于一个巨大的“蜂巢”,即使仅止是工作时间“蜂集”,那如“蜂”的人们也难免会派生出诸多行为学、心理学上的复杂问题),所以“埃厄沃恩中心”至今在美国依然也还是一座三十多米的巨大模型。

    我并不一概反对摩天大厦的建造,但我对一味在高度上攀比、“不达第一势不休”的心态,很不以为然。与其在高度上争第一,莫若在美学创意上多下功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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