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萧氏手一抖，差点摔了手中的骨瓷茶杯，“你说下人们在传老爷忘恩负义爱慕虚荣，亏欠如姨娘？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月盈凑近了低声道：“回太太，是二小姐和大小姐争吵的时候，当着大小姐院中下人的面说出来的……”

“原话便是如此？”萧氏蹙眉。

“奴婢特特去问了大小姐身边的紫意，差不了多少，甚至……甚至二小姐口不择言，还辱及了圣上……”

萧氏心里咯噔一下，不停地往下沉，思虑了一会儿，知道此事的严重性，第一次态度强硬起来：“传我的话，谁敢再就此事多说一句，都立刻喊人牙子来发卖了，传得最厉害的是哪个？”

月盈想起大小姐的嘱咐，便道：“是管老爷院子小厨房的许妈妈，她是如姨娘的同乡，最是知晓如姨娘的往事，和如意娘一向同仇敌忾，此番就是她吵得最凶……”

“签了卖身契没有？”

“签了，全家都在府中当差，签的死契。”

萧氏垂下眼，目中冷光一闪，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抓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三十棍丢出去，抄没她屋中所有的银钱首饰，全家交给人牙子发卖。”

“是。”月盈领命下去。

兰澄近日来事务繁忙，好容易处理完公务，便见天色已沉。

信步走到垂花门前，就听到两个丫头窃窃私语，兰澄一时起了好奇，便驻足没有发出声响，夜晚宅院寂静，两个丫头虽然压低了声音，说些什么却仍清晰可闻。

“二小姐真的这样说了？”

“当时我就在大小姐院子里，亲耳听见的，二小姐说都是老爷忘恩负义，攀附权贵才不要如姨娘的，还说大小姐太太老爷，这辈子都欠着她们母女，要大小姐和老爷还债呢！”

“都说子不言父过，二小姐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我可只跟你说了，你可别再问我了，被太太知道了我全家都要被卖给人牙子的……”

“啊？太太发卖许妈妈，就是因为许妈妈带头嚼舌根吗？”

“可不是？许妈妈和如姨娘是同乡，一向得如姨娘照顾，如姨娘平白受了委屈被软禁，她自然是要为如姨娘打抱不平了……”

“难怪呢……”

“快别多说了，要是被人发现我们还在这说这件事，太太绝对不会饶过我们的……”

“说的是，快走快走。”

两个小丫头说完悄悄话，立刻一溜烟跑了，生怕被人撞见似的。

兰澄心中大震，顶着寒风在垂花门前站了好半晌，才有些艰难地抬步走了进去。

兰澄习惯每日睡前都在书房里读一会儿书，这是常年以来的习惯，读书时候也从不让妻子妾室打扰，身边唯独留一个伺候笔墨的婢女香苑。

香苑死去的父亲是个穷酸秀才，考了一辈子举人皆没中，含恨而终的时候不过四十岁。

香苑母亲要改嫁，嫌香苑累赘，便将她卖进了兰府，香苑因着父亲读书成狂，也跟着学会了读书识字，变被萧氏做主放到了兰澄书房里，这也是为什么兰懿确定能收买香苑的原因。

香苑生有傲骨，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为奴，兰懿许她嫁给萧氏名下首饰铺大掌柜的儿子，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良民，听说还在读书准备考秀才，许给他对香苑来说这是莫大的恩典，自然对兰懿唯命是从。

兰澄似是十分焦躁，没看几页，便盯着烛台发起呆来，许久才开口问道:“香苑，近来府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香苑假作犹豫了一下，随即笑道:“府中一贯如常，哪有什么事情？又也无非是一些琐事罢了……”

兰澄眯起眼:“我怎么听说管小厨房的许妈妈举家都被卖了？”

香苑噎了一下:“这……这……”

兰懿冷笑:“看来你们都已经不把我当主子了？你们这些人一贯不敬太太，我也不与你们计较，现在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怎么，难道现在全府上下都只把如芙蓉当做主子，眼见我软禁她，就都急着为她打抱不平了是吗！”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吓得香苑扑通跪了下来，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只是，只是太太怕老爷听了心里不舒服，不让下人再议论，谁敢再说此事，就会像许妈妈那样举家发卖……不是奴婢为如姨娘隐瞒，只是……只是不想辜负太太对老爷的一片心啊……”

兰澄闻罢，只是沉默。

“姨娘，老爷想必也已经听说了二小姐的事，恐会与姨娘生了间隙，这可如何是好？”白梅担忧道。

如姨娘只是低眉弹了弹指甲，冷笑一声:“明摆着是兰懿设好的圈套，姣儿这个傻丫头偏就呆头呆脑地往里头跳，哼，没想到在南安王府呆了五年，兰懿倒是越发有了城府，南安王妃不愧是南安王妃……只可惜，她实在太低估老爷老太太和我的感情，想要离间我，除非……哼……”

白梅是如姨娘的心腹，自然知道如姨娘说的除非指的是什么事，心里也暗暗对如姨娘有些畏惧，如姨娘可以说是全天下最自私最不择手段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地位，连那一位也能毫不犹豫地下了狠手……

如姨娘缓缓起身，推开门，守在屋门口的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见如姨娘似要出门，犹豫着伸手挡了一下。

“两位妈妈，姨娘在老爷心里的地位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现在拦着姨娘，日后老爷气消了，你们可就……”白梅冲二人一笑。

两个婆子听了，果然又缩回了手，在她们看来，萧氏不得老爷喜欢都不能算是正经主母，反倒是如姨娘，在府里早就隐隐有了主母的架势，这都是老爷默许甚至是暗中推波助澜才能做得到，得罪萧氏也不过是罚个把月月钱，但若得罪如姨娘，就等同于得罪老爷，怕是小名也要没了。

“姨娘慢走……”两个婆子让开了不说，还十分谄媚地鞠了一躬。

如姨娘似是十分受用，微微颔首，领着白梅，婷婷袅袅地往小厨房走去。

“姨娘，您这是要做点心去给老爷赔罪？”白梅疑惑道，“老爷还在气头上，这时候去，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如姨娘笑着摇摇头:“不，我们只去找老太太。我一不哭委屈，二不赔罪，我越坦然，老爷才越会信我，我若急赤白脸去解释讨好，反叫他更信了我怂恿姣儿背后编排他……男人啊，总是自大得很，永远只肯相信自己听见看见的，却永远不会相信女人的解释……”

……

兰澄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么多年的忍让愧疚和百般补偿，都有点像笑话。

兰月姣如今也不过十二岁，加上他溺爱过度，更加不知世事，能脱口而出那一番话，必然是在如姨娘身边长时间耳濡目染。

兰澄现在回忆起如姨娘的百般委屈，觉得仿佛都是用以要挟他的手腕，他一贯最是心软，尤其是对待他们母子，然而他这么多年来做得补偿还不够吗？

他为怕如姨娘受委屈，压制着萧氏管家的权利，甚至时而不惜抬出他同样心软和善的母亲，母子两个硬着心肠冷眼看着萧氏一个高贵的平阳县主，被下人的风言利刃、被他们的偏心过度磋磨成连应声都唯唯诺诺的小妇人。

甚至兰月姣自己跋扈霸道，七岁那年险些砸死亲姐兰懿，他为了护住兰月姣，不惜和权势滔天的南安王府冷战僵持五年之久。

“老爷。”老太太的贴身丫头绿萝一出门便正好瞧见失魂落魄的兰澄，连忙福身问礼。

兰澄摆摆手，兀自走了进去，他满腹思绪无人可说，也唯有老太太这里能叫他平静片刻。

可他一走进去，便见如姨娘动作轻柔给老太太揉肩，时不时还俯下身去，同老太太说些什么，把老人逗得咯咯直笑，端得是亲密无间。

老太太见他来了，连忙招呼他坐下，又让绿萝摆上糕点，乐呵呵道：“澄儿，你看看这碟糕点，我呀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经年地托人去故地买，入口却也总不是那个味道，到今日我才知道，那时候我们吃的金丝酪都是稥儿亲手做的，怪不得从铺子里买的总是没有那个味儿……”

澄兰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如姨娘，如姨娘被他一看，却似十分害羞一样低下头，只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去瞧他。

年少的时候便是这样，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穷小子，而她是当地富商的掌上明珠，可她看他的眼神从来未有过轻视和鄙夷，总是这样温柔而羞涩，她不是以一个施恩者的眼神看他，而是以情窦初开的姑娘看着心上人的目光，满腹情思却欲言又止。

兰澄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软了心肠。

老夫人并非没有听到过府里传言，但常言都说不哑不聋不做家翁，很多事情老夫人都更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在她看来不过是兰月姣年幼无知，当不得什么大事，之后干脆让兰月姣搬到她嫡母的院子去，如姨娘小户人家出身，不会教就罢了，左右上头还有个嫡母，不怕什么。

老夫人如此想着，看了看兰澄，笑呵呵道：“澄儿，为母的倒是有一事要同你相商。”

“母亲请说。”兰澄恭敬答道。

“我想着，京中人家庶子女皆是从嫡母教养，月姣眼看着也大了，再过几年也该相看人家，这规矩也是时候立起来，萧氏我见着是个贤惠知礼的，她将懿儿教养得十分受礼孝顺，我看呐，不如便让月姣……”

“老太太！”如姨娘一听老夫人的意思，竟是要将兰月姣送到萧氏手里磋磨，她只有兰月姣这一个骨肉，哪里舍得，不待老夫人说完，便急急打断，“二小姐一贯不懂事，恐给太太多添麻烦，反倒是罪过，况且……况且大小姐一贯不大喜欢二小姐，二小姐巴巴地往太太跟前凑，反倒惹人讨厌……”

如姨娘本是想着在兰澄和老夫人面前给兰懿上上眼药，暗示兰懿不知恭谦友爱，压迫庶妹，哪知兰澄一听立刻想起那日兰懿受了重伤还跪坐在地上向如姨娘请罪赔礼，显然平日没少受兰月姣的气。

顿时眉头直皱，冷冷道：“也好，兰月姣越大越发无礼跋扈，别叫她到懿儿跟前碍眼，免得又耍什么脾气，今天砸了脑袋，明儿就该拿剪刀抹她嫡姐的脖子了！”

兰懿把话说得这样重，听得老太太与如姨娘具是眼皮一跳。

如姨娘一咬牙，立刻跪在地上，“砰砰砰”对着兰懿连磕了三个头，这次磕得结结实实，额头上都微微渗出血来：“老爷，请您莫恼二小姐，她年纪还小，不知事，是婢妾不会教导，婢妾卑贱商户出身，没有见过世面，教不好二小姐，婢妾愿领罚！只求老爷和老太太念在，念在婢妾多年来伺候老爷的份上，千万莫恼了二小姐！”

“哎哎哎，起来，赶紧起来，你这是何必呢……”老太太看得心疼不已，这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总归要比萧氏更亲近一些。

如姨娘不敢起来，咬着下唇，目中含泪，只看着兰澄，兰澄果然舍不得，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左右姣儿年纪还不大，后头更应该好生教养。”

“老爷说的是。”如姨娘恭恭敬敬道，“婢妾见识短浅，想来是教不好二小姐的，婢妾听闻许多人家皆有为自家小姐聘请教养嬷嬷的，婢妾想着，不如也为二小姐请一位教养嬷嬷，旁的不说，只要能多学学规矩，知道孝悌廉耻就足够了……”

老太太一怔，随即笑道：“这倒是我老人家疏忽了，自进京以来我身体便不大爽利，嫌少见客更遑论出门走动，听闻许多人家家里有规矩的小姐皆是由宫中出来的嬷嬷教导，行止举动自有贵人风度，若是能请来一位这样的嬷嬷，与我们家两位姑娘都大有益处……”

兰澄闻言，沉思了半晌，这才道：“说得有理，这件事情我会抽空派人去办的，在此之前，姣儿就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莫要出来了，恁地添乱。”

“是。”如姨娘达到目的，自然无有不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