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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百零六章 一九五六(上)

    作品:《安堂

    雪中的祝口村,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

    但是两个行走在雪中的人,沉默的有些压抑。

    到了家门口,曹安堂支好自行车,还想说点什么,可家院里传出来的孩子哭喊声,将他想说的话给硬生生压了回去。

    付粟锦赶紧推开院门,一路走进去,进了堂屋,正好就看见罗婕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

    “付老师回来啦。嘿嘿,砖生一天都不哭不闹,就是等娘回来了才哭,真是准。”

    “大妮子真是麻烦你了,又耽误你一天。”

    “没啥,我领着砖生玩也开心呢。”

    两个女人说着话,孩子一倒手,快一岁半的小砖生到了母亲怀里,也不哭了,咿呀咿呀地发出呼唤,弄得付粟锦眼眶有些微红。

    曹安堂此时也进了屋门,抬头想打个招呼。

    可罗婕却是低下头也不看他,闷声一句:“付老师,锅里还留着点饭,你们热热吃就行,我先回家了。”

    “大妮子,谢谢啦。”

    “都乡里乡亲的,谢啥啊,走啦。”

    罗婕快步出门,迅速消失在门外。

    曹安堂有些尴尬,挠挠头道:“我先去烧上火吧。”

    转身出去掩上屋门,等去关院门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按住了门板。

    “咋着?安堂你见我们来了,还要关门啊?”

    “哎?安良大哥。哟,安良嫂咋也来了,快进屋。”

    曹安堂赶紧闪身往里面让人,曹安良迈步往里走,后边安良大嫂一手搀着腰挺着大肚子挪进来,抬胳膊使劲挥舞。

    “当家的,你来扶我一把啊。”

    “唉,我说你就在家待着行,非得跟我一块来。慢点慢点的,小心滑。”

    这两口子一副简单恩爱劲,弄得曹安堂哑然失笑。

    这一年,祝口村喜事连连。

    曹安猛结了婚,对象是镇卫生所的小护士,上个月刚生了孩子,一来就是俩双胞胎大小子。

    安良嫂和安俭嫂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前后脚的也怀上了,眼看快到生产的时候。

    老曹家不断添丁进口,越发人丁兴旺。

    不只是老曹家,这一年村里怀上的孩子多,出生的孩子也多。

    就像罗庚罗大哥,那边大妮子都开始谈对象说起来婚嫁的事了,那两口子竟然又给造出来个不知道弟弟还是妹妹。

    整个村子的人生活条件越发变好,到处都能看见新盖的屋子。

    到现在,所有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采。

    尤其是……

    “这场雪下得好啊。咱老话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咱是不用愁了,估摸着养活两家人都没问题。”

    安良大哥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只可惜,屋里俩女人逗弄着小砖生,压根没去回应他。

    倒是刚生上火回了屋里的曹安堂,赶紧把话头接过去。

    “安良大哥说的对。这场雪下得好,不光是粮食收成有保证,其他的也能有点好呢。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太爷当年种的那片果树下这么大雪都还精神着,估计明年咱都能吃上水果了。”

    “对,吃水果。等下来第一批果子,咱也往太爷那送几个,给他老人家说说喜信。”

    两个大男人哈哈笑着,引得那边小砖生啥也不懂却跟着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气氛很是欢乐,可欢乐过后,曹安良的表情凝重了许多,默默拿出来个信封放在桌案上。

    曹安堂和付粟锦看到这一幕,顿时心底一沉。

    “安堂,你别生气啊。不是哥哥我办事不牢,真的是四婶子死活不要。”

    去年,四叔曹业生在火车站伤了苟大友,让县派出所抓了个正着,跟小栓子一起,父子两人双双蹲了大狱,就留下四婶子和兰香这对孤寡。

    老曹家的人势必要去帮衬一下的。

    不管别人送什么过去,四婶子都是照收不误,唯独曹安堂家送过去的东西再好,那也是死活不收。

    这次托安良大哥一起送过去的钱又给退回来了,怎能不让曹安堂和付粟锦心里沉甸甸的。

    “安堂,这事过去就过去了。四婶子搁在心里,你可别搁在心里。这一年多过去,咱哥几个也不是没一块说过,那次要不是你拦着,真在村里闹出来了人命,我和安俭、猛子都得跟着吃瓜落,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过。要说,也是四叔忒狠了点,直接砍断了苟大友一条胳膊。你说那狗玩意儿的一条胳膊能值回来两年的好日子吗。”

    曹安良长声叹息。

    曹安堂也止不住地摇头。

    “这事还是怪我,当初怎么就没了警觉,不能早早发现,提前拦住四叔呢。”

    “安堂你别这么说,当初咱谁也不知道四叔那么大的耐性,直接在镇上蹲了一个来月一直等着啊。不过,也算好点了。上个月安俭带着四婶子和兰香一起去了济南那边,看了看四叔和小栓子。现在俩人关一块,四叔也挺高兴的。只要他高兴,咱,咱也算是做到顶了。”

    曹安良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宽慰曹安堂。

    当年曹安堂拦住大家伙的时候,大家都怨过他,可等四叔蹲了大狱,众人回头再想想也觉得要是没安堂拦着,指不定后来会发生什么。

    可这事终归是一道坎,横在老曹家所有人的心里,怕是这辈子都未必能迈过去了。

    “安堂,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

    曹安良两口子今天来,就是为了往四婶子那边送钱的事,现在事说了,也就回自家去了。

    热好的饭菜摆在桌上,曹安堂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付粟锦同样心情低沉。

    两口子谁都不说话,直到小砖生咿咿呀呀的伸手去摸曹安堂的脸,才终于让两人的心情缓和了许多。

    “算了,有些事既然做了,那就没后悔的。吃饭吃饭。”

    曹安堂伸手摸摸砖生的小脑瓜,拿起碗筷往嘴里扒拉两口,再抬头就看见付粟锦还是情绪低落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忍不住皱皱眉头。

    “粟锦,咋了?”

    “安堂,要不,那个进修班我就不去了吧,明天直接回镇小学继续教课去。”

    这话一出,足以证明付粟锦还在想着那个吕自强的问题。

    曹安堂刚好点的心情再次变得阴郁许多,闷声放下碗筷,沉默半晌,才使劲摇摇头。

    “不行,进修班还是得上,那可是组织上给你的机会,哪能那么轻易就给放弃了。咱不能因为掌勺厨子不是个人,咱就不吃饭了啊。回头我去找常动说说这事,常动要是没办法,我就找于书记说,我还不信了,这事讲不出来个理字。要是连我都讲不了理,那换旁人不更是受欺负。”

    “安堂!你不知道,那个吕自强他不是一般人。”

    “他怎么不一般了,比旁人多双眼睛啊?”

    “不是,安堂你咋这么轴呢。他是从省里来的,听说人家小的时候还跟着家里人去法国留过学,回来之后,直接提的大学里的副教授。连我原来扫盲识字班的那位冯刚老教授看见他都客客气气的。这样的人,咱惹不起。”

    “什么惹不起!留过学就了不起了啊?当年帝国主义的侵略都让咱给顶住了,我一社会主义的革命工作者,怕他个资本主义国家回来的半拉假洋鬼子?”

    付粟锦不说吕自强什么身份,曹安堂还不会那么生气。

    这一说对方是从啥法国回来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报纸上也不是没报道过有从国外回来的科研专家,人家那是什么人啊,回来之后一心要给新中国建设做贡献的。

    这个吕自强算什么?

    不好好发挥自身的能力,偏就跑到个小县城来欺负女同志。

    他要真是那种有真本事的人,谁会给他安排到这来。

    一看就是在外面,好的没学,全学来些烂糟糟的东西了。

    他这边生气,付粟锦那则是无比的着急。

    “安堂,你说你怎么还是那些老思想。现在不一样了,到处都在宣传重视知识分子,那吕自强一句话顶咱说十句的。对了,还有那个吴昊,你知不知道他啥身份。”

    “我管他啥身份啊,一个见天捧着照相机到处乱逛的,完全不劳动还吃的白白胖胖,谁给他那么大优待啊?”

    话是这么说,可曹安堂的声调明显低沉了些,带着疑惑的目光看付粟锦。

    付粟锦无奈地抚抚额头。

    “那个吴昊就是以前咱县城南边那位长官家的公子。”

    “长官?什么长官,我怎么不知道咱县里还有姓吴的长官啊?”

    “不是县里,是……就是建国前的那位,县政府看大门的吴大爷的侄子。”

    “他?”

    曹安堂听明白付粟锦的解释,表情变幻好几番,随后就是猛的一拍桌子。

    这一下不光是吓得付粟锦浑身一激灵,连带着小砖生都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两口子赶紧去安抚孩子,好不容易安稳住了小砖生,曹安堂就脸色铁青地在那出闷气。

    “我说怎么看那个吴昊那么眼熟呢,闹半天就是那家伙的儿子啊。当年我跟着队伍一路从济南过来的时候,那家伙带着人跑出来十几里路迎接的!粟锦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家伙可牛气了,见了俺们耿连长威风得紧呢,觉得耿连长地位低,连握手都不握手,结果直接让吴大爷一脚给踹趴地上了。这种人,你说我怕他?他老子我都不怕,我怕他儿子?”

    “安堂,你小点声吧。人家现在不一样了,是革命同志。你这些话让人听见了,那都得定你个污蔑革命同志,破坏民主和平局面的罪。”

    “我说的是实话,当着面我都敢说,我怎么就破坏和平了!”

    “行行行,你厉害。可你现在是个啥啊?你的耿连长呢?你跟着的队伍呢?”

    “我……”

    曹安堂一时语塞,闷闷坐下去,攥着拳头咯吱咯吱响。

    付粟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胳膊。

    “安堂你别生气,我不该说这个的,我错了。”

    因伤退伍是曹安堂一生中最大的痛。

    别人不知道曹安堂多么想回归队伍里,付粟锦能不知道爱人的内心感受吗。

    每年八一、九二四、十一的时候,曹安堂总会拿出来那身退伍时的军装,摸着上面的军功章,絮絮叨叨念出来一个个名字,全都是当年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的名字。

    多年过去,一捧黄土撒向天,还能落在几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身上?

    屋内长久的沉默。

    付粟锦抱着砖生,轻轻依偎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安堂,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依靠,就是我和砖生的天。你知道今天那个吴昊说要写文章发报纸上批判你的时候,我多害怕吗。我就想着,咱一家人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咱不求能有多大的前途,你也说过哪怕是就在村里种地,咱也是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做贡献的。可不能就因为几个和你不一样的人,就让咱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贡献也做不出来了吧。那个进修班我不去上了,你明天也去和那个吕自强服个软,行不行?”

    付粟锦说着话,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往下掉。

    泪水就像是一根根冰锥直戳曹安堂的心口。

    沉默良久,曹安堂才慢慢伸手捧起来付粟锦的脸,抹去爱人脸上的泪水,一手抚住小砖生的额头,郑重点点头……

    “不行!”

    “啊?”

    “粟锦,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曹安堂语调轻柔,眼眸中带着些许泪光。

    那是1944年的冬天。

    一户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几个拿着刺刀枪杆子的黄皮鬼,挑翻所有能看见的东西。

    相隔不远的地窖里面,一家三口人缩在巴掌大的地方。

    中年女人使劲抱住怀里的少年,压低着头不敢出声。

    中年男人一手提着全家仅剩的半袋子口粮,另只手死死抓着地窖口锁链。

    少年透过地窖木板的缝隙,看到某个黄皮鬼一脚跺烂父亲给他做的木头风车时,使劲挣扎却被父亲强行拿膝盖压住了脑袋。

    眼看着那些黄皮鬼找不到任何东西,都离开小院了,外面突然传来古里古怪语言的骂声,随后就是某人的尖声呼喊。

    “皇军,我这真的没有了!今年收上来的租子全都在这了啊。就他家,他家肯定还有。张翻译,你快给说说啊。对了,他家有地窖,肯定是藏地窖里了!”

    片刻之后,黄皮鬼去而复返,直奔地窖这边。

    躲藏了那么久的一家三口,最终还是被拽了出来。

    半袋子口粮让人抢走,中年男人试图去抢回来,对面几把刺刀猛然举起。

    中年女人嚎叫着将丈夫拉扯回来,一家三口抱团缩在地上,几个黄皮鬼尖声笑了好久,仿佛是面对这种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连动手都不稀罕动手,便大笑着离开。

    当一切归于平静,妇人看着又跑去厨屋拿菜刀的丈夫,再度扑过去,就说了一句话。

    “他爹,粮食没了还能种,人没了就啥都没了!咱斗不过那些人,就老老实实的过平淡日子,不行吗?”

    就这一句话,让暴躁的汉子扔下了菜刀,也深深印刻进少年的脑海当中。

    一个月后,大雪封村,没了口粮的两口子,借遍全村也借不来一粒粮食,走了几十里路到处雪地里去挖红薯。

    一挖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两人是被拉回来的,就搁在板车上,拿破草席裹着,妇人冻成石头一样硬的手心里,还抓着就大拇手指头那么大的一块红薯。

    那一天,少年哭的撕心裂肺。

    也是那一天,把少年父母拉回来的人就站在村口挑当兵的。

    少年扯着嗓子一声喊:“我当兵!”

    挑兵的人看看他,就说了一句话。

    “当兵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你要想一辈子老老实实平淡过日子,那就滚蛋,队伍里不收那种,遇到危难了还往后退缩的。”

    少年咬着牙,昂起头。

    “不退!死都不退!这辈子,不过平淡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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