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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七十五章 一九五五(前)

    作品:《安堂

    当曹安堂回到家的时候,满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刚才看见的长秀那副样子。

    他有些猜测,可真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真要是那种情况……

    “安堂叔回来啦。”

    院里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曹安堂纷繁的思绪。

    抬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他这家已经成了村里孩子的集合地,现在不只是黑蛋那几个孩子了,村里其他家到了该上学年纪的小孩,也是跟着一起往这跑,缠着付粟锦接受学前教育。

    要是不知道的人进了他家,还以为这一家得是多么能生,生出来十几个孩子。

    笑着朝黑蛋他们挥挥手,示意几个孩子好好写作业,往前走两步,正好看见付粟锦挺着大肚子从厨屋里往外走,惊得他赶紧迎上去两步。

    “粟锦,我不是和你说了做饭的事等我回家来再说,你现在这情况就别干重活了。”

    付粟锦笑的甜蜜:“给你做饭算什么重活。我没事的,天天和这一群孩子去学校再回来,一点都不累。”

    自从去年婚后,付粟锦又回了镇小学当老师。

    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优待的话,那就是镇小学为了奖励付粟锦同志在扫盲工作中的优秀成绩,送了一辆锯断了大梁的自行车。

    可惜,没骑几个月就用不上了。

    这些日子,付粟锦都是天天带着一群孩子走路去镇上,再走路回来。

    曹安堂越不让她乱动,她偏要说现在多活动活动,生的时候少受点罪。

    眼见月份这么大了,曹安堂心里能没点考虑吗。

    他也不是多么死相的人,扶着付粟锦在高椅子上坐下,轻声道:“粟锦,要不明天咱搬到镇上去吧。我恢复工作的时候,牛书记就说了,镇上的砖瓦房给我留了一栋。那时候发扬风格,我说不过去了。现在我也不发扬了,咱过去那边住,你每天也不用走这么多路。真要是有个突发情况了,离镇卫生室也近,啥都好说。你觉着呢?”

    “我觉着行。”

    付粟锦一句回话,曹安堂喜上眉梢。

    可这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呢,付粟锦紧接着话锋一转。

    “但是,别明天搬了,再等一个月吧。”

    “怎么还等一个月?”

    “呀,你不懂。我这还没到足月的时候呢,还隔三差五吃着你从养安堂带回来的东西,肚里的孩子没那么着急往外跑。等再过一个月,正好咱搬过去,再把我娘接过去。那时候我娘照顾我,你也不用担心啥了。现在就算了,咱这家,我娘来了也不好住啊。再说了,我还舍不得这些孩子呢。”

    付粟锦往院里一指,十几双灵动的眼睛看过来。

    黑蛋、二愣子、罗东东这几个孩子大了,眼看再有一年就就得考中学,县里的中学不好上,成绩不好的人家根本不收,几个孩子谁也不想被落下,较着劲学习。

    二妮子罗芳年纪小点,还没啥。

    倒是更小一些的罗康康、梁东生那些孩子才是付粟锦最下功夫帮忙教育的。

    村里人都明白了一个理,读书多了有好处,能有个现成的老师提前给教教孩子,谁不乐意把自家孩子往这边领啊。

    曹安堂心中无奈,等再抬头看看自家那没怎么变样的房子,剩下的就是满心愧疚了。

    当初要娶付粟锦的时候,说好了,重新盖房。

    结果一恢复工作,整天就扑在工作上面了,老房子还是那个样。

    就堂屋墙上几个漏洞的地方,还是去年过冬前,付大成来看闺女,心里不落忍,自己个儿拉了来半车砖头给补了补,顺带指着曹安堂的鼻子骂了大半天。

    闹得曹安堂现在都不敢登老丈人家门。

    “粟锦,跟着我苦了你了。”

    “只要你疼我,我就不苦。”

    听着心爱人的回话,曹安堂心里五味杂陈,坚定地点点头道:“那行,就听你的,再过一个月咱搬到镇上去。正好,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把房子重新盖盖。这几天我正忙着集合全县砖瓦匠,往咱镇上砖窑厂来入社互助合作呢。到时候我申请一下,拿个优先购买的资格,从头到尾盖新房。”

    “别,你可别搞特殊。我听说了,这个互助合作都是要统购代销的。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和孩子就很高兴了。”

    付粟锦说着话,伸手放在挺起来的肚子上。

    曹安堂低头看过去,满眼中都是带着人生莫大的幸福感,蹲下身子,同样将手放在那。

    圆滚滚的隔着衣服的肚皮时不时弹动一下,好似一个新的生命在和他进行最原始的交流。

    曹安堂心里越发高兴,可冷不丁的,几只小手从旁边伸过来,竟然也放在了付粟锦的肚子上。

    他表情一僵,唰的下扭头看向身边。

    黑蛋那几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好奇的目光紧盯着,让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敢乱动了。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挥挥手将那几只毛躁的小手给打开。

    “都给我好好做作业去!”

    呼啦一下,一群孩子各回原位,黑蛋咧嘴笑笑:“安堂叔,这是我兄弟,以后我罩着他,我还摸他脑袋瓜。”

    “臭小子,你咋知道不是个妹妹?”

    “那,那要是妹妹俺就不摸了。”

    “行了,就你话多,赶紧做作业吧。”

    曹安堂一句笑骂,院里众多孩子欢笑着继续低头学习。

    曹安堂这边转回目光,看着付粟锦的肚子,脑海里瞬间闪过某个画面,忍不住问道:“粟锦,你说自打你怀了之后,有没有啥时候这肚子跟个圆皮球似的啊?光大这么一小块,平常也看不出来。”

    他说着话,拿手这么一比划。

    付粟锦忍不住掩嘴笑了。

    “你说的那是啥啊,我见过那么多大肚子的,哪有就这么一小块大的。哎,也不对,我听我娘说过,以前吃不饱饿肚子的时候,肚里孩子就撮到一团那么长,好些都五六个月也看不出来是怀了。等等,你这是盯着谁家女同志的肚子使劲看呢?”

    付粟锦脸上的笑容消失,随口一句质问。

    曹安堂慌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一问。那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熬点汤药。”

    说完,提着带回来的东西往厨屋里跑。

    付粟锦看着他仓皇逃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扭头看回来,拿起椅子边上的一根小竹鞭,探过去敲敲黑蛋的手背。

    “错了,这个字不是这么写。”

    黑蛋咧咧嘴,赶紧看一眼二愣子的作业本,拿橡皮使劲擦。

    天色渐晚,各家也陆陆续续来领走自家孩子。

    简单的晚饭吃过之后,付粟锦扶着腰在堂屋里来回遛弯,曹安堂则是坐在煤油灯前翻看今天带回来的那些登记表。

    看了几页,心不在焉,总是有件事让他心里跟压着块石头一样。

    “粟锦,你在家,我这去四叔那里看看。”

    “哎?你这突然去四叔那干什么?”

    “我去瞧一眼,刚才回来的时候,听四婶子老嚷嚷啥的,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有事了。正好,我也得去找猛子一趟,听说可能会下大雨,看看村里谁家房子不好,赶紧整修整修。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

    话音未落,曹安堂已经出了屋门。

    付粟锦抬抬手,阻拦的话没说出口,也只能溜达回桌边低头看看曹安堂刚才看的那些东西。

    夜里的祝口村很是安静,顺着村里的土路拐几个弯到了曹业生家门口。

    抬手想敲门,又有些犹豫。

    突然间,吱嘎一声院门从里面打开,曹业生闷头向外走,正巧和曹安堂撞个对脸。

    “哎,安堂,你在这干啥呢。”

    “那个,我,我……”

    “你啥?是不是小栓子有信了?快说,那混蛋玩意儿跑哪去了?”

    曹业生张口一句询问。

    曹安堂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小栓子还没信呢。这不是县里也出来决定了,只要小栓子回来主动交代问题,肯定宽大处理,我想着能来给您和四婶子说一声就说说。”

    “说啥说,我儿子不是反革命,谁也不能抓他!你给我进来,仔细说清楚。”

    曹业生脾气不好,但还是让开了院门。

    曹安堂叹口气跟着进去,抬眼就能看到堂屋里四婶子抱着小曹兰香来回转圈。

    “当家的,她回来啦?”

    “没有,是安堂来了。人是你赶出去的,要找你去找,黑灯瞎火的我不愿出去。”

    曹业生气冲冲的往椅子上一坐。

    四婶子那边也看见了跟着进门的曹安堂,脸色不怎么好,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也没个人给曹安堂让座,他索性就往堂屋中间一站。

    “四叔,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可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小栓子那年跑了……”

    絮絮叨叨一大堆,实际上也没什么重点话。

    县里究竟会怎么处置小栓子,那是不用怀疑的,一旦抓到人必须先让对方交代所有问题,然后定罪量刑。

    曹安堂在这也只不过是抓着个由头拖延时间。

    曹业生听的不耐烦,几次想挥手赶走曹安堂,都被那家伙的话语打断。

    直到曹安堂说的口干舌燥,实在找不到更多可以说的了,猛然间就听外面院门吱嘎一声轻响。

    他唰的下转身看出去。

    曹业生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几步到门口,又是重重哼一声回来。

    屋里的孩子哭声响起,四婶子跑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张嘴就开始骂。

    “你个白眼狼啊,说你两句你还跑了,有本事你别回来啊。连孩子你都不管了,你说你还有个当娘的样吗!真是气死我了,你给我进来,说清楚你上哪去了!”

    四婶子那大嗓门嚷嚷,任谁听了都感觉头皮发麻。

    叫骂着冲过去就想抓长秀,谁成想,以前没怎么反抗过的长秀,今天一反常态伸手狠狠推了一把四婶子,直把四婶子推得腾腾倒退好几步绊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屁股摔进屋里。

    “你,你……”

    “我什么我!”

    长秀爆发了,掐着腰往里走,喊的比四婶子还大声。

    “我受够你们了!那孩子不是我的,是你们曹家的。我从最开始就从来都不是曹安栓的人,能把你们家的孩子生下来,没扔到外头,我也算是有良心的。这几年给你们家洗衣做饭干活,我少干了哪样了。你个老婆子去年闪着腰不是我给你伺候着的。我不欠你家的,还给你家留了半个种,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长秀这一去一回,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一番话怼得四婶子哑口无言,只剩下坐在地上浑身不停打哆嗦的力气。

    屋里,曹业生同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幕。

    而曹安堂只是被争吵弄得头皮发麻之余,双眼紧紧盯着长秀的肚子。

    这么个状态去看一位女同志,是不是合适,他也顾不上了,满心里就是一种感觉疑惑。

    傍晚那会儿见着长秀的时候,那肚子还跟个小皮球一样。这会儿功夫再看,怎么都觉得匀称了许多,就像是人吃撑着了,肚子鼓起来的那种感觉。

    难道长秀又给肚子里吹气了?

    曹安堂有些懵。

    那边吵吵骂骂进门来的长秀,一眼看见曹安堂也是懵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想到还有个外人在家里,愣怔在原地,冷不丁的嗝了一声,真像是吃撑了的那种寻常反应。

    简单的争吵之后,出现片刻的安宁,就像是更猛烈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当长秀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住嘴,使劲想顺下去那口气,却怎么顺不下去,又嗝了一声之后,当时就咬咬牙不再压制什么,主动往门内迈了一步。

    “正好,曹安堂在这里。你们让他说说,我是不是你们家的人。曹安堂,你不是当官了吗,你给我断一断。他家曹安栓把我祸害了,跑了,我还在这伺候着他爹娘,我冤不冤,我亏不亏?我不就是饿了吃点东西吗,凭啥骂我。是,这几年我吃住在这里,可我也伺候他们了啊。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凭啥不拿我当人看!曹安堂你说啊,你说句话啊。”

    长秀的声声质问,那真是让曹安堂只感觉脑袋都快炸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毕竟长秀是小栓子女儿的母亲,那就是四叔四婶的儿媳妇,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婆媳矛盾更是天都管不了,再说了,曹安堂来这里也不是帮他们处理家务事的。

    “长秀,你别吵!”

    曹安堂眉头紧皱,迈步过去先把四婶子给扶起来,目光再次落在长秀身上,从那姑娘古怪的肚子上一闪而过。

    “长秀,不管怎么说,这些年四叔四婶都对你好着呢。”

    “胡说!那是对我好吗,那是对他们孙女好,更是等着他们儿子回来,想着再让我给他们生个孙子呢。”

    “长秀,你这想法太偏激了。”

    “我偏激?你问他们怎么对我的啊。行了,我知道我不是你们村的人,你们曹家人也不拿我当人看。我今天就给你们说的明明白白了,但凡有个机会,我就走,谁也别想拦我。谁拦我,我死给他看!”

    话音落下,长秀又是冷不丁嗝了一声。

    挺紧张的局面,却被她这种身体反应弄得无比诡异。

    她也不多说什么了,扭头出去,进了西屋,哐的声关上房门,自始至终都没去管这边里屋孩子的哭泣。

    四婶子茫然无措转身,迎上的就是曹业生铁青的脸。

    “死老婆子,你看看,当初我就说生了个没把的种,大的小的一块扔了,你倒好全都弄回来,就弄成这样了?”

    四婶子被骂的不敢抬头。

    曹安堂眉头拧成个川字伸手虚拦一下。

    “四叔,你别这么说,当初……”

    “你也给我闭嘴,出去!”

    曹业生真是逮住谁骂谁,狠狠往外推搡曹安堂。

    “你给我滚,从今往后不准进我家门,我还是那句话,小栓子一天不回家,我一天和你没完,就算进了棺材我也天天缠着你还我儿子。”

    推推搡搡向外走,嘭的声关上院门。

    曹安堂无奈抓着头顶上的头发,真么想过上这来看看情况,还能惹一肚子闷气受。

    越想越憋闷,转身大踏步往前走,一路来到生产社,抬脚就是往门上一踹。

    咣当一声,大门洞开。

    就靠着门边的耳房,便是苟大友的住处,一个箭步冲进门,映入眼帘的恰恰是苟大友手里拿着两双筷子、端着俩空碗,桌上还有几个空碟子的场景。

    曹安堂又不傻。

    这地方全村人连门都不会进来的,苟大友一个人吃饭哪怕能用俩碗,会用得上两双筷子吗?

    “苟大友,你这是刚和谁吃饭呢?”

    携着怒火的一声质问,真真是把苟大友给吓得不轻。

    但苟大友又不是小孩子,一吓唬就没了主意,片刻愣神之后头脑清醒了些,那满心的火气比曹安堂还盛。

    “你管我和谁吃饭呢。谁让你进来的,这里是生产社,是我的地方,你给我出去!”

    “我出去?行啊,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就出去。你说,你刚才是不是和长秀一起吃饭呢?”

    “我没有!”

    “你嘴硬是不是?敢不敢跟我去四叔家对峙!”

    “我对峙你奶奶个腿!曹安堂别以为你当了什么生产主任就能在我这里耀武扬威了,我苟大友也是有身份的人,哪怕是在县城里你们那个于书记都管不着我。平常给你点好颜色,你还想开染坊是不是。行啊,你想怎么样,你说啊,你想怎么样!你要是觉得在这说不清楚,咱去镇上说,去县里说,哪怕是上了省里,去首都我都不怕你。你说我干什么了,你有证据吗,有本事你把全村人都喊出来,咱当面说说啊。”

    苟大友恶人先告状的嘴脸,何其可恶。

    曹安堂真想今晚上就按照这家伙说的,把全村人都喊出来,好好将事情说清楚。

    可真能说清楚吗?

    难道让他当众揭露苟大友和长秀之间的那种龌龊事?

    证据呢?

    去年他在这的时候听见的?

    别开玩笑了,这时候说去年的事,那当初为啥要帮着隐瞒啊。

    那长秀有可能怀了的证据?

    万一没有呢,他现在都不敢完全确定啊。

    就算是真的确定了,到那时候,苟大友还有活路吗,长秀还有活路吗,四叔四婶那不得气死在这里?

    这已经不是他曹安堂犹豫不决了,是真的这事真要闹开了,有可能会出人命的大事。

    曹安堂好几次深呼吸,终于压制下了心头的那股子怒火,冷冷盯着对面的苟大友。

    “苟大友,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和长秀还有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别怪我不管你!”

    曹安堂甩手转身,出门。

    后边苟大友紧忙追过去,趁着曹安堂后脚刚迈出门槛,咣当一声关上大门,直接拉上门栓。

    大门隔绝了外界目光。

    苟大友再也没有了刚才面对曹安堂时强装出来的那种气势,靠着门板滑坐在身上,满后背全是后怕的冷汗。

    ……

    清晨的曙光驱散了夜的黑暗。

    曹安堂推起来自行车,顺手从付粟锦那接过来装了饭盒的小布包。

    “粟锦,我今天不去县里了,要去庄寨镇。如果顺利的话,下午能早点回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点?”

    “不用了,家里什么都有也吃不完。你路上小心,也别工作太累了。正好我今天学校没课不去镇上了,在家教教罗婕大妮子一些知识,她想着申请考试去学校当老师。我就在家不出去,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那好,我尽量早点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大声招呼一下,我和安良嫂她们都说了,有空就过来照应一下。”

    “放心吧,我没事。”

    简单的几句互相嘱咐,曹安堂迈步向外走。

    付粟锦想了想,往前追两步。

    “安堂。”

    “怎么了?”

    “你,你昨晚上是不是和四叔吵架了,没闹大矛盾吧。我看你这一晚上都不高兴的。”

    昨晚曹安堂回家之后,闷着头在堂屋里坐了好久,什么工作都没干成,付粟锦问他出了啥事他也不说,最后胡乱睡下,两人都是没怎么睡好。

    付粟锦本不想多嘴,可还是没忍住,又在询问。

    曹安堂不由得叹口气道:“没事,和四叔没关系。你好好在家休息,这事就不用管了。”

    说完,骑上自行车就走。

    付粟锦抬抬手,后面的话也没说出来,唯有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要回去。

    谁知,这一转身就看见黑蛋从院墙拐角那边探头探脑往这看。

    “付老师,安堂叔上班去啦?”

    “是啊,那不是刚走,你都看见了还问?说,鬼鬼祟祟的,在这干什么呢。”

    付粟锦笑骂着走过去。

    黑蛋也不躲着了,赶紧迎上前,左右看看没人,凑到付粟锦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付老师,我就是来看看安堂叔有没有事。昨晚上我听见安堂叔在生产社和那个苟大友吵架了,吵得可凶呢。”

    “嗯?你听见他们吵什么了?”

    “我没听清楚,反正说的好像是那个苟大友和长秀姨的事,说他们,他们见不得人。”

    “啥!”

    付粟锦惊愕地等大眼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黑蛋口中得知这样的消息。

    苟大友和长秀?

    这不可能吧。

    “对了,付老师,去年的时候,有一回儿我还和安堂叔一起看见,大清早的,长秀姨从苟大友那个生产社出来。那时候,安堂叔不让我乱说。呀,付老师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走啦。”

    黑蛋想起来那次曹安堂对他的教诲,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扭头就跑。

    反正跑这来是看看安堂叔有事没有,既然没事,那就……没事。

    黑蛋都跑了好久了,付粟锦依旧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从扫盲那时候开始算起,她来祝口村也快一整年了,村子就这么大,各家各户什么情况,她也早就了解个透彻。

    她知道长秀经历过什么,也清楚苟大友和全村有什么矛盾。

    要是这俩人真有点啥……

    付粟锦想起来昨晚上曹安堂生气的样子,再加上曹安堂描述的女人肚子那事,不由得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

    闷头沉思片刻,伸手把自家院门虚掩上,转身就朝着曹业生家的方向而去。

    路上遇见村里人,心不在焉的打招呼。

    等到了曹业生家,就能看见半开的院门里边,四叔曹业生正往水缸里灌水。

    笃笃笃,敲响院门。

    “四叔。”

    “啊?哎?安堂家的,你怎么来了?”

    曹业生扭头看见付粟锦,先是一愣,随后就咧嘴笑了起来。这态度明显和对待曹安堂不一样,那完全是因为……

    “闺女,快进来,屋里坐。你说你有啥事让曹安堂那小子来说一声不就行了,你挺着个大肚子到处跑什么。快生了吧。哈哈,一看就能生个大胖小子,那得早早教他喊我四爷爷。来,屋里坐。老婆子,安堂家的来了,赶紧给弄点热水喝!”

    曹业生热情过了头,完全是因为付粟锦肚里还没出生的孩子。

    所谓隔代亲,在曹业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哪怕面对曹安堂那几个本家侄子都是张口就骂,到了喊他四爷爷的那些个孩子身上,作为一个长辈该有的慈祥状态,他是一点都不缺。

    四婶子听见呼喊跑出来,同样是拉着付粟锦的手嘘寒问暖。

    付粟锦看到这么两位亲切的老人,再想起自己来这的目的,从心底里翻起来一阵阵苦楚。

    “四叔四婶,你们别忙着招呼我了,不用进屋,我,我来是找长秀妹子的。”

    “找她?”

    曹业生老两口面面相觑,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紧闭的西屋门那边。

    “安堂家的,你找她有啥事?”

    “我,我听说长秀妹子做菜馍的手艺好,想着能不能请她去我家一趟,教教我。”

    来这一路,心中思考的理由,总算说出口。

    曹业生老两口不疑有他,尤其是四婶子面色缓和之后,便是扭头朝着西屋那边大声呼喊:“听见了没,让你去帮忙呢。别搁屋里装听不见,是不是想让我把你薅出来啊!”

    话音落下,西屋门应声而开。

    一身宽松衣服的长秀小碎步挪出来,满脸的不乐意,但也没说一句不中听的话。

    付粟锦此刻是顾不上谁的脸色好不好看了,目光落在长秀身上的那一瞬间,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四叔四婶天天和长秀生活在一起,很难察觉到什么。而付粟锦长时间不见长秀,猛一见到再加上有些心理暗示,自然能把特殊情况完全看在眼中。

    这就好像成长期的孩子,自家父母没觉着孩子长高,倒是长时间不见的亲戚谁见了都说孩子长高不少,差不多的道理。

    当然,如果非要说眼前长秀的变化是胖的,那也能说的过去。

    但真相会如此吗?

    付粟锦定了定心神,笑着迎上前两步。

    “长秀妹子,能不能请你去我家,教教我怎么做菜馍啊。不耽误你啥吧。”

    长秀没回话,四婶子先嚷嚷开了。

    “不耽误不耽误,她能耽误啥,整天除了吃就知道睡。听见没,还不赶紧跟着人家付老师去帮帮忙。”

    不管怎么说,付粟锦还是把长秀领了出来。

    一路往家走,长秀似有心似无意的躲着付粟锦的目光,但她自己的目光却是时不时落在付粟锦的肚子上不知道盘算什么。

    当老师的,一个班里几十个学生稍微有点小动作都能洞察分毫,长秀那点掩饰,在付粟锦看来根本没有用。

    心中的猜想逐渐被印证。

    付粟锦的心情也越发沉重。

    难怪曹安堂会一晚上愁的睡不着觉,这可不是小事,一旦藏不住败露了,不仅四叔四婶饶不了长秀,整个村子曹家本姓的人都饶不了她。

    说到底都是曹安栓女儿的娘,那在村里人看来就是小栓子的媳妇儿。

    试问自家兄弟的女人不守妇道了,那些本家兄弟们不好对长秀下手,难道还不能朝那个男人下手吗。

    兜兜转转回到家里。

    付粟锦趁着长秀四处观望的时候,回身关好院门,尽量展现出笑容。

    “长秀妹子,快坐快坐,真是麻烦你跟我来一趟了。说着做菜馍,我是一点准备都还没做呢。”

    笑声中,拿起来门后的扫帚装模作样去清扫堂屋门前洒着的那些汤药渣子。

    “妹子,让你笑话了,我现在这样的,安堂也不让我收拾家。你看这些,全都是安堂从县里给我带回来的。说是三天喝一碗,保管肚子里的孩子健健康康,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管用。哎,妹子,我这不少呢,要不也送你点喝喝?”

    看似随意地一句话。

    长秀那边的注意力全都在药渣子上,脑海里回荡着“对肚里孩子好”这几个字,竟是下意识点点头。

    “行。”

    “行啊?那待会儿可别忘了拿着,按时按量喝,对大人孩子都好呢,对不对。”

    “对……哎,不对,我没孩子!”

    长秀终于反应过来了,惊得连连后退,看付粟锦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

    付粟锦其实比长秀还紧张,越发接近真相,就越是担心真相大白之后的结果会怎样。

    “长秀妹子,你咋了?我知道你没孩子,可你还年轻啊,真要是小栓子回来了,早晚还是要有的。不说这个了,那你帮我个忙,把厨屋里的大案板搬出来吧。咱在院里和面。”

    抬手遥遥一指,厨屋里一米长半米宽的厚重大面板跃然入目。

    村里女人,这点东西平常也是能搬得动的,比这还重的大地锅搬来搬去也不在话下。

    可长秀犹豫了。

    甚至连厨屋门都没进去,就低声道:“我,我搬不动。”

    “啊?不能吧,长秀妹子你咋连这点活都干不了啊。”

    “我就是干不了,你找别人给你帮忙吧,我走了。”

    长秀无比心虚,转身就跑。

    可没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哎呦一声,下意识回头,便看到付粟锦扶着腰整个人往后仰。

    “呀,付老师你,你这是咋了?”

    “我肚子不舒服,长秀妹子你快来扶我一把。”

    长秀应声过去,伸手就要搀扶。

    但前一秒还有些痛苦模样的付粟锦突然直起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另只手顺势往前伸,直接摸上了她的肚子。

    长秀被惊到了。

    连带着她肚子里那个小生命也被惊到,猛然一缩,清晰的胎动感觉从付粟锦的掌心传递过来,还有什么可疑惑的。

    “长秀!几个月了?谁的?”

    付粟锦压低了声音急速询问。

    呆愣的长秀反应过来,当时就想甩开付粟锦逃跑。

    “别动,你动一下,我现在就喊人。”

    就这一句话,长秀不敢动了。

    “妹子,我跟你说句实话,现在就咱俩人,你老老实实说实话,我看孩子的份上想想怎么处理。要是你敢跑,我立马让全村人知道。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

    付粟锦松开长秀的手,后退一步,坐在了小石凳上。

    别看她表现得那么严肃,实际上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一样,失了方寸。

    真要出大事了啊。

    对面长秀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片刻之后,猛的往那一跪。

    “付老师,你帮帮我吧。”

    压抑的哭声响起,长秀隐忍了好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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