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一切，与一切的生活，都活生生的从他眼前扯过来扯过去，画面还没来得及定格，他就突然失了神。

一幕幕场景依然留在脑海里，如果没有醒过来的话，肯定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他望着窗外明暗可见云形的夜，想起一边飘的话，想起村里那个放羊老光棍说过的话，想起自己小时候骂架别人说的那些话，想起外婆和别人骂架别人骂外婆的那些话，想起曾经有这么多的时候那么需要爸妈而他们却袖手旁观置若罔闻，想起那些流言蜚语在时间的漫长里越发的真实可怕，想起了曾经的某一天，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老黑，离他远去，他急的跑不动，走不动，喊不出，仿佛要用意念将那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挡住他们的去路，但他无能为力无能为意，梦中惊坐起，看到外公外婆模糊的轮廓躺在身侧，听到轻微的鼻息声萦绕在耳边，满脸热泪，一身冰凉。

破晓，若无其事的样子。

匆匆的少年时光里，他已经建立了一种内在的缓慢节奏，用心观察身边细小的变化，花开谢，云卷舒，人是非。

白天的嘈杂似要将这种节奏打乱推翻，在开阔的夜里，又舒服又安全，一切适得其所，恰到好处。他感觉着自己的感觉，快乐着自己的快乐，痛苦着自己的痛苦，成为了天地间的一部分，不仅仅是苏亚这个名字带来的熟悉，认识自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

在夜晚，视野变得如此狭窄，窄到只能摸清自己，在带来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感觉同时，一切又都没有发生，但他已经做好了应付一切的准备。他低头寻找大地的温暖，交通、房屋、人群、原野、路过的陌生人的笑脸，筋疲力尽。那些曾清晰如明镜的人事，此时在拥有着丰富可能的夜里，遁入虚空，模糊无形。

他真想睡过去，睡在白天里，那么，那些展示着林林总总琳琅满目的世界就可以由他来按排支使。至少能感觉到，世界依然在身边。

例如，清晨依然会回来。

……

第二天的太阳依然是圆的，路依然是弯的，树还是绿的，学校还在，教室还在，昨日没擦净的黑板字迹还在。

苏亚一路上听着有关昨日一战的闲言碎语，添油加醋，不置可否。头顶飞过的飞机拉下一道长长的白线，慢慢延长，又慢慢散去，融入头顶那朵顽固的云里。

……

飞机不复返，白云空悠悠。像小时候折过的纸飞机，滑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像一个舞者，在天空中翩翩起舞随风翻飞，终会落回大地的怀抱。飞的再高也高不过天空，飞的再远也超不出视野，但总是飞的无忧无虑的，一会儿，就把童年带走了。飞到了高高的天空里，飞向期待的远方，也消失在远方的期待里。

……

“苏亚，你昨天干什么了？”苏亚刚进教室，就被孟超一声质问吼的夹在门缝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打仗了。”苏亚低头不看孟超，好像这三字是从脚下发出的。

“你打仗干什么？还有朋朋，你俩净干这种丢人的事。”孟超坐回凳子上，怒不可遏的透过苏亚的身形杀向躲在苏亚背后的朋朋。

“是他先欺负我们的，他先动手的，而且……而且……”朋朋躲在身后像说双簧似的，苏亚低着头不语，就像是鬼和你在说话。

“那也不能打架呀！再说，就你俩这样，怎么能打的过他呀，切切，肯定是最后逃跑了。今天一边飘他妈妈都找到学校来了。正在办公室等着你们呢。你俩就瞧好吧。”孟超幸灾乐祸又不知所措的收拾着桌子上零散的作业。

“怎么不能打了！君子动手不动口！哪跟你们女生一样呀，既动手还动口，动不动就哗啦一下把人家的书都弄到地上去了。”朋朋躲过胖胖扔过来的作业，顺手又扔给了孟超，回了座位上。

“死胖子，你敢不敢再说一遍？”胖胖突然起身带的桌子上摞的高高的书差点掉下去，赶忙的俯身搂住。

“你个活胖子，站都站不起来，只会动口不会动手。”朋朋身子来了个180度旋转，顺势将书包从肩头转下来，右手半圆一个漂亮的轨迹，书包落在了桌子上。

“就你，别说打架了，打酱油都慢吞吞的。”孟超又开始了巡逻似的光明正大的翻箱倒桌的收作业。

有些自觉的女生总是习惯的把作业放在桌子上，而男生则大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作业放在哪里了。

“你才打酱油，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才不会打架呢。都是你的错，你还在这里乐呵呵的。要不是因为你，你以为我和苏亚会打架呀！”朋朋真的生起气来，胸脯颤抖的都要掉下来。

“因为我？滚！管我什么事了，你们打架。别自己打不过人家，就往人家身上懒。”

“就是因为你，我和苏亚又不认识一边飘，他凭什么打我们，还不是因为你。”

“朋朋，别说了！”苏亚头也不回的喊住了朋朋，只剩下起伏不定的胸脯还在诉说着什么。

“滚!”晴空一声哗啦声，朋朋桌子上凌乱的书本掉到了地上，变的更加凌乱。

朋朋站在那里，突遭黑手措之不及，似曾相识的画面在脑海里过来过去，在找一个回击的方法，无果。他看着孟超抱着那些委屈的作业本，走到苏亚身边。

“跟我有什么关系了？说！你说！”又是一阵哗啦声，不过不是苏亚的书本掉到了地上，而是孟超抱怀里的作业本一下子都倒在了苏亚的桌子上。

“你……”苏亚还了她一个字，那个字后面跟着整个世界，世界里满是沉默，可怕又无可耐何，藏在黑暗后面的还有一对冷冷的眼神。

“跟我有什么关系了？你说清楚！一边飘和你们打架跟我有什么关系！”孟超气急败坏的又把自己桌子的书本向苏亚摔过去。

“一边飘说我们欺负了你和胖胖。”苏亚一本一本的又给孟超放回了桌子上，头也没抬。

“你们什么时候欺负我们了？……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呀？他说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去死呀？”孟超又一本一本的给苏亚扔回去，眼也不眨一下。

“你有完没完了，我打他不是因为你，他打了朋朋，骂了我外公。”苏亚瞪大眼睛，攥紧的右手上青筋暴露，他在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身体因为激动微微颤动。

本来坐在他们身旁的一些同学一开始还劝架的劝架，到最后只好习以为常的赶紧走开，只剩下胖胖和朋朋还有一些在补作业的同学散在他俩周围，准备着随时出手拉架。不过，他们也知道，孟超最多无理取闹，苏亚也绝对不会对女生动手。每次吵架，无论对错，最后都气愤填膺的不说话，心烦意乱的几天，然后又稀里糊涂一不小心的又和好如初。

朋朋给了胖胖一个眼色，难得的心有灵犀一眨眼就通的走了过去。他俩有这一样的想法，就是上课铃声赶快响吧，结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花儿在门外笑，鸟儿在窗外叫，新的一天伴随着昨日的怒火烧的正旺。朋朋和胖胖对视一眼俩手一摊，像两个馒头放在两根筷子旁边。

“什么不是因为我，怎么就不是因为我了！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必须得有我！”有史以来最高的一次嗓门，破口大骂的班里人都心惊胆战的，时针都戛然而止的犹豫了一下。脸比苹果都红，就像一头刚被关进笼子里的老虎，不甘示弱又奋力挣扎，痛恨着整个世界，却忘记了笼子才是祸手。

“无理取闹！”苏亚离开坐位，走了出去留下一句话在风中凌乱。

“你才无理取闹，你才胡说八道，都是因为你！”脸红脖子粗的孟超，双手摸掉了桌子上的所有书本，又使劲在地上踩了几脚，趴在桌子上成了个泪人。头发凌乱的粘贴在脖颈里，汗水和擦抹的泪水顺着发丝渗到桌子上。

一个心灰意冷，本是快乐的心情冰冻的像蚂蚁一样小。

一个怒不可遏，本是平常的情绪膨胀的像热气球一样大。

胖胖帮着把散落在地上的作业书本捡了起来，去哄哭的眼泪一摸鼻涕一把的孟超。

朋朋跟着苏亚跑了出去，跃过她们的位置时还跳了一下，避开满地的书本，气的胖胖半举着一把作业想扔他，停在半空里，嘟着嘴瞪着眼，又懒的搭理他。

“孟超，别哭了，他们都是说着玩闹着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男生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胖胖感觉到了哪里不对，但哪里又刚刚好，双手扶住孟超的肩头，帮她理了理错乱的辫子。

他不傻，亦不笨，甚至比同龄人更敏感。那些从曾经一直听到现在的谣言，更加变本加厉的戳穿了他弱小的心理防线，只是不愿诚认，又必须面对现实。

当他想到这些时，心像被什么咬了一下。紧紧不放。

在路上，他解放了自己过去十多年来尽力回避的记忆，他不是野孩子，他不是爸妈扔的孩子，他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外公外婆是亲的，爸妈是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任由这些痛彻心扉的回忆在脑子里短兵相接两败俱伤，累了就啰嗦絮叨的说着没完没了的话，试图说服对方又无奈叹息……鲜活又跳跃，安静又愤怒，充满了一股能量，从脑袋里来，清清楚楚，从脑袋里消失，浑浑噩噩。而苏亚要做的就是任它们自生自灭。

他用的是回避的态度。

别无选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