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数字让范胜轩冷静下来。夏琳知道，在形势面前，他不得不认输，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她才要求私下里和范胜轩谈，否则在两个手下面前，老范更不容易服输，但她没想到范胜轩还有另一层考虑。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那件事已经定下来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要是谁遇到点客观条件，都来和我谈，那恒佳就没规矩了。”范胜轩疲惫地说。

夏琳知道，当中国人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时，绝大多数就是钱的问题，只是面子上下不来。不过范胜轩现在这样说，却真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考虑到他的威信会因此受到影响。

谈到这里，夏琳觉得很有进展，至少范胜轩希望坦克回来，而且没有对支付200万表示强烈的反感，她并不知道，实际上从范胜轩的内心出发，他认为原本就应该给坦克这200万，但为了防止恒佳的员工步坦克的后尘，范胜轩是不得不要求自己狠心给坦克一个失望。

“范总，现在的情况是，坦克愿意回来把项目按期做完，您也愿意付那200万，只是该怎么付的问题。”夏琳仔细揣摩了一下，从范胜轩的话里找出一丝缝隙，赶紧钻进去，建立坦克和他之间的共识。

范胜轩背着手朝窗外看去，对夏琳的说法不置可否。但他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他希望这个小姑娘，把自己的思路走完。

但夏琳却把这件范胜轩认为不是问题的问题，绕了很多圈，直绕得范胜轩不耐烦了，简直忍不住要教她怎么做。但夏琳最后却憋出个办法：“范总，梁佳明那一直想搞套软件，要不就以为老梁开发程序的名义，从那边付200万给坦克？”

“这笔钱必须等新加坡项目按期交工后，才能给。”范胜轩板着面孔要求道。

这一来，夏琳的头又大了：她知道坦克绝对不会接受这个条件，于是走到范胜轩的身旁，壮着胆子请求道：“这事我替他担保，您先把钱付了，行吗？”

范胜轩疼爱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心里悄悄舒了一口长气：这姑娘算是把大家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了！

夏琳刚走，范胜轩就找来崔大伟，一脸庄重地坐在大班椅上：“我现在授权你通知新加坡：关于贵公司询问合同延误一事，经本人查实，郑重向贵公司确认，本公司将按期完成合同规定的各项任务。此致、敬礼！”

“‘此致敬礼’？范总，这用来对付新加坡，恐怕不太合适吧？”崔大伟疑惑地问。

“啊？你看我，一时高兴，过去的旧习惯又冒出来了。”

崔大伟离开办公室后，范胜轩和衣躺到里间的席梦思上。过去的12个小时，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但躺在床上，除了深深的倦意，他还被夏琳深深地感动了：

这丫头平时不太多说话，也不怎么找他亲近，但本职工作都能完成很好，一到关键时刻总能超常发挥，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让夏琳做自己的干女儿。浓浓的睡意像大山般压来，他很快打起了微微的鼾声。

当爱西的谈判小组回北京后，保罗留在蛇口负责协调后续事宜。头几天，他每天上午去恒佳和范胜轩的秘书聊聊进展情况，然后打电话向查理欧汇报，但恒佳一直没有动静，他去的也就懒了，有几天甚至去香港蹓跶了一圈。

恒佳没动静，查理欧心里就有些着急。没事的时候，他会回顾那天的过程，但也找不出爱西有什么不妥，他给范胜轩和王连富都打过电话，对方回答“在准备，没这么快”。

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

北京的夏天越来越热，查理欧的心情也越来越焦躁：半年过去了，爱西很快要进行上半年的述职，查理欧回顾整个爱西中国上半年的业绩，除了x8收购以外，实在缺乏可圈可点的亮点，而x8项目又太小了。

连紫薇都感觉到查理欧的这种变化。一天夜里，俩人温存之后，她趴在他的耳边说：“查理，我觉得你这次从深圳回来，好像人都变了。”

“哦，是吗？”查理欧一直关注着恒佳的事，对没有进展着急，他知道自己有些压力，但没想到连紫薇都觉察到了。

紫薇轻轻地抚摸着查理欧的脸庞：“你的表情没以前那么舒展了，说话也不像过去那么爽朗，刚才的表现，也不像过去那样让人惊艳了。”

“怎么能总是惊艳呢？人要老的。”查理欧不得不佩服紫薇的观察很细腻，他自嘲地为自己开脱。

“哪能老得那么快呢？你是压力太大了，”紫薇温柔地将他拉到自己的身旁：“如果你不调整一下，我担心你会被压垮的。其实就在这北京城里，比你压力大的人多了去了，我不管你遇到的事是什么，但你的压力肯定比不上他们。”

“范胜轩的压力，会有我大吗？”查理欧的面前浮现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当然，他的压力一定比我大。”

查理欧想起保罗前几天跟他提到，恒佳有名工程师昏迷在医院里，他当时并没有当回事，但现在想想，这也说明恒佳的人压力也挺大的。

“是啊，活在这世界上，都不容易，我也不能把自己那点压力，太当回事。”

从这天起，查理欧每晚回来，一定要在别墅的游泳池里游上半个小时，有时紫薇陪他，有时他一个人。每当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仰望着北京夏夜的星空，他就想到，其实这生意、这收购，不过是茫茫宇宙间的一点微尘，在斗来斗去而已。这样一想，他心里就放松了，也就把自己的压力给管理住了。

这天下午，方哥打电话来请他去吃饭，说自己的老爷子出院了，今天正好85大寿，查理欧马上就想象出，那种热闹喧哗、礼数周全的场面，他本能地想推托，但方哥说得很诚恳：

“你来吧，在我所有的朋友里，你是老爷子最欣赏的，怎么着也给我个面子呀，顺便咱俩还能聊聊恒佳的事。”

方哥父亲的寿筵，安排在神州会的康熙厅，大约想沾点这位长寿皇帝的光。当查理欧进去时，里面已热闹地开了七八桌，有几个是方哥父亲当小八路时的朋友，清一色的白头发、大嗓门，说话中气十足；还有一些，则是不同时期的同事或下属，表现得就谦和了许多。

老爷子精气神不错，一见到查理欧就主动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旁：“小欧，又有一阵子没见着啦！在忙些啥呢？”

方哥在一旁躬着身子笑，手里拿着瓶五粮液，他担心查理欧会说收购恒佳，就连忙回答道：“欧总和我在忙着扶持国内企业，为咱们民族工业出力呢。”

老爷子侧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哥，然后问查理欧：“他说的，有这回事吗？”

“对，国内企业目前发展很快，但还是比较弱小，我们一起推动一把。”查理欧马上说了一些很主旋律的话。

“好，这是个好事。其实啊，咱们中国人一点也不比美国人差。只是前些年，咱们走了点弯路，走弯路不要紧，只要能走上正路就好了，这几年，你看中国发展多快，北京城是几个月就一个样。”老爷子发了一通感慨后，又郑重其事地吩咐方哥：“你跟欧总现在做的，是正事！你做正事，我就很高兴。是正事，就要用心去做，把它做好！”

方哥一连声地在旁边答应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好的！”

这时，一道道热菜上来了，祝寿的人们也不断过来敬酒。酒过八巡，菜过十味，寿筵在祥和的气氛中，终于圆满结束。方哥四面张罗着，安排车辆将老人们一一送回家。

一切回复宁静后，方哥陪着查理欧，转到王府后院的池塘边。

池塘不大，但在北京二环以内，已经非常难得。池塘边种着一排柳树，柳枝密密地挂下来，象少女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拂着。

青蛙躲在池塘的四周，唱着夏夜的歌。几十只肥壮的蝉，伏在柳树的枝条上，使劲地吟诵着自己的诗。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晴朗的夜空，阵阵清风吹来，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不时被荡起的涟漪搅得细碎飘零。一座凉亭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洁净清新。

“老欧，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帮大小子，去陶然亭公园钓鱼，晚上回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景色，”方哥将查理欧引到凉亭，令人泡来一壶普洱，俩人凭栏而坐，方哥回忆起儿时的景象：“哎，那次有你吗？”

“怎么没我？你掉到路边的水坑里，还是我把你拽出来的呢。”查理欧望着水中的月亮：“一转眼就是三四十年了，人生最好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连抓也抓不住呢。”

“是啊，你别说，我爸这些老头们，虽然没钱，但一聚拢来，就说起哪场战役怎样怎样，或者‘文革’时自己又帮了谁谁谁，你在旁边看他们那股激动的劲儿，就觉得那才是像样的人生呢。”方哥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要是咱到了那个岁数，儿孙们来问‘您这辈子有什么骄傲的事啊’，我难道就说‘我最骄傲的，就是为你们赚了9位数的钱’？想想也有点没劲。”

“所以你们家老爷子，才要你干正事嘛。我想，所谓的‘正事’，就是晚年回忆起来，可以拿出来说的好事吧。”查理欧说完这句话，用心盘点了一下，自己走过的生命历程中，到底有哪些正事，他发现自己经历的事情很多，但值得自己到85岁还津津乐道的，却贫乏得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