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这样的大事，居然事先一点没和秋秋商量，甚至一点迹象也没显露。亚东再次突然袭击，让秋秋站在了海水里，突然被大浪击倒。这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把先前她对亚东所有的疑虑、不满和怨气全部冲得干干净净，她一头倒在了幸福的浪里，心甘情愿，随便大浪把她推向何方。还有一种什么样的真情，朴素而真诚，没有小年轻的噱头，以及世故和油滑，比这样更朴素和没有伪装，让她倾心，死心塌地，死而无憾了呢？

但是，亚东太纯粹了。秋秋在感动之余感到了异样。亚东是爱她的，突如其来给了她向往的幸福，这就是证明。可毕竟太突然了。突然的纯粹，纯到了一点杂质也没有，连杂质的一点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幸福就会摇晃一下。晚上，秋秋想着吴敏黎出现在亚东办公室的那一幕，心头不免淌过一阵风浪过后的流沙。都快要睡了，秋秋摩挲着亚东的肩膀，犹豫过后，她还是说了。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秋秋这话是动了心思的。她尽量往和缓里说，但骨子里有一股阴气，很严肃。亚东想了想，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有。我什么事都是瞒着你的。马上还要瞒着你把你卖掉。大浪又一次冲来，灌进秋秋的心窝，秋秋哈哈大笑。在她心里，现在都是让她欣喜不已的浪花。

秋秋开始筹备结婚的事。亚东说了，一结完婚，美国银行就要开业了。秋秋把这话说给梅娘听。秋秋事先请了算命先生，算定了办喜事的日子。但今年润月，好日子有几个。秋秋来到病房，把待定的日子放在梅娘跟前。她期待梅娘来帮她确定她的美景良辰。但她的话还没说完，梅娘就开始流泪了。梅娘的眼泪不多，却浊重，滚烫的开水一样滴在秋秋手上。秋秋一惊。这是伤心地泪水，不是喜极而泣。

秋秋决定去找吴敏黎了。秋秋现在有点迫不及待了，她一心要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她来到吴敏黎的银行。人家告诉她，吴敏黎不在了。吴敏黎为了赚钱，去开旅游公司了。秋秋定了定神，她觉得事实上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改变。一出银行大门，耀眼的光线下她马上就看见了吴敏黎站在亚东办公楼下。她停下来，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朝吴敏黎走去。

吴敏黎在家里，隔老远就看见秋秋来了。她走出来，在路口迎着了秋秋。她看着秋秋，轻风拂动着她的发稍，寡淡的表情难掩她内心坚韧。是我到院里去对梅娘说的，吴敏黎对秋秋说，是我叫她劝住你，不要嫁给亚东。

秋秋没听见吴敏黎的话。她大老远就挥手招呼吴敏黎。业务，秋秋说业务，她手上拿着那份招聘名单，112个人去美国，业务全给你去做。

头发那时候被风吹打着，不断地在眼皮上扫荡，吴敏黎眯起了眼睛。她看秋秋那样子，就像在看猢狲出把戏。你愿意跳火坑你跳，不要拉我，吴敏黎说，我做业务不去跳火坑。我要救人。

救谁？

还有谁？

秋秋略一沉吟，挑了眉头说道，就算为二龙，就诅咒我？

我不是咒你，我不能看着你跳火坑。吴敏黎掠了一把眼皮上的头发，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她说，亚东在骗你，他收购的根本不是一个银行。

谁说的？

小崔。

小崔？你说是小崔哈哈。你啊吴敏黎。他一边托人找亚东要去美国工作，一边对你说这些。他这是恼羞成怒，在要挟亚东你不懂？

吴敏黎很冷静，她抖了抖手上的纸头，那么这个呢？

秋秋瞥了一眼，这又是什么？

媒体的通稿。

恶心，我恶心。亏你这也相信。

秋秋，吴敏黎喊着，眼睛变得清纯无比。这是阴谋，你不能嫁给他。否则一切全晚了。

秋秋非常奇怪，在吴敏黎的眼睛里，她看见自己在艰难地游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吴敏黎，你告诉我，你深更半夜找亚东做什么？

要钱。吴敏黎似乎对此早有准备，答得很干脆。

什么钱？

二龙可以假释，但要用钱。120万。

秋秋用眼睛瞥了一眼吴敏黎手里的纸，你就用这个问亚东要钱么？吴敏黎说，无所谓，亚东欠二龙的钱。

秋秋转动了一下身子，说，亚东会答应你的。我知道他做人。不是因为怕你这张纸，而是为了成就你救人。

吴敏黎有些惊异地看着秋秋，真想不到，她说。秋秋不知道吴敏黎说真想不到是在说想不到秋秋会这么了解亚东，还是说亚东会答应吴敏黎提出的要求。吴敏黎说，他答应了。但我知道他不会给我一分钱。

为什么？

因为他决定和你结婚了。

秋秋沉默。秋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吴敏黎的话明明不值得一驳，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哑口无言。事情很蹊跷，也十分突然。

吴敏黎说，你不懂他。真的，你不懂他。他做事情南辕北辙，只要你一确定相信他，你就落空了。

这样，秋秋挥手打断吴敏黎的话。秋秋一说这样，吴敏黎就知道秋秋要下决心了。秋秋下决心的时候，脸上那颗痣便会颤颤巍巍地小幅晃动起来，做出蓄势待发的样子。秋秋说，120万，我给你。我先给你，亚东要再给你，你再还我。

我不要你的钱。

我的就是亚东的，我们结婚了。秋秋说，我不是要给你钱，我只是想你愿望成真，能和二龙过上好日子。吴敏黎不做声了。她不想从秋秋手里拿钱。她不信亚东敢不给她钱。话都说清楚了，亚东要不给她钱，那亚东要失去的就不光是钱这么简单。她清楚，亚东应该更清楚。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拒绝秋秋。她看了秋秋。看了她脸上的痣。看见那颗痣，吴敏黎就知道自己会变得软弱不堪。

到了下半夜，秋秋接到了吴敏黎的电话。秋秋知道吴敏黎会来电话，还知道吴敏黎要说什么。吴敏黎说，我心里不踏实。要是花了120万，二龙还不能出来怎么办？秋秋说，你到底想不想他出来。吴敏黎说，想。

你想他就能出来。秋秋说，念书的时候你考试成绩都比我好，可考前你每次都要问我考不好怎么办。你习惯了自己折磨自己，有好结果也已经视而不见了。

吴敏黎哭了。她伤心欲绝，在电话里越哭越厉害。她说，我真弄不懂，我从小到大，为什么会这样我。

错位。秋秋说，你从不站在你自己位置上想事情，就好像你不是为自己活着。摆不正位置，站在人家的位置上想这想那，事情就这样被你想豁边的。

吴敏黎不哭了。她忽然发现，秋秋这些话，其实就是秋秋自己在说自己。人，都有一种感应偏差，拿自己的想法去权衡别人，分析别人的时候，暴露的恰恰就是这个人自己。要说错位，错位最严重的不就是秋秋吗？吴敏黎看得最清楚。是秋秋真把自己当成了行长，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这一切，秋秋不知道，就像吴敏黎不知道自己一样。吴敏黎豁然省悟，错位，原来就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

婚礼前夕，城里已经流言四起，说亚东要撤资外逃了。秋秋用轮椅车推着梅娘，在城里的老街上不停地走动着，采购结婚的喜庆礼品，然后挨家挨户进行分发。在老街工地上，四周挂着鲜红的喜字，亚东正指挥工人，加班加点地翻建他和秋秋的新房。他从世界各地，运来各种奢华的建材，像砌墙角用的智利乳石，那是世纪前的冰川在几个世纪前的火山喷发中露出地面的，辛店人听都没听见过。光那些材料，就要花几百万。一个要潜逃的人，而且是个精明人，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面对流言，秋秋一家人没有用语言反击，她们默默地行动。虽然人们已看出梅娘的生命迹象已露出了陨落的痕迹，但梅娘一身喜庆的新装，更让人相信梅娘正在带给这个家庭祥和和祝福。而真正使大多数人拾回对亚东信任的是这个城市的第一座养老院。婚礼前一天，亚东和政府签署了养老院协议。他和秋秋决定把自己的新房拿出来，送给政府做养老院。婚礼当天，亚东说要把自己的母亲从省城疗养院接过来，第一个住进养老院。

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婚礼的气氛。譬如俞申没有来出席婚礼。亚东对秋秋解释，那是在小崔的问题上，俞申对亚东的态度有意见。还有其他领导，应到的好像也没到。但是有该来没来的，就有没想到也到的。亚东在全世界做生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外地的达官贵人，来了一大批。最重要的，就是美国银行的代表也来了，蓝眼睛，金头发。场面更加热闹了，充满喜庆气氛，没有受到丝毫冷落。

婚礼结束的时候，秋秋把吴敏黎带到了房间里。她把一个旅行包交给吴敏黎。这是100万，你先拿去用，秋秋说，剩下的下周给你。秋秋把她账上的钱全取出来了，她在等亚东。亚东下周要给她一笔钱，那是付给所有去美国人员的费用，包括她的。她计划等那笔钱一来，她就拿出来，补给吴敏黎20万。吴敏黎接包的时候，秋秋没放手，她问吴敏黎，行吗？吴敏黎不敢看秋秋的脸，她忽然想不拿这笔钱了，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答应了中间人，先付100万。没时间了。吴敏黎低着头，手停在拎包的搭手上，低着头回答秋秋，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

吴敏黎惊异地抬起脸来，这样秋秋脸上的痣便生动地出现在她面前了。她再次想不拿这笔钱了。但是中间人鼻毛外露的面孔已经在她面前晃了。她看见秋秋手里那张纸，正是前一阵，吴敏黎拿给亚东的那份媒体通稿。秋秋说，我说的是这个。吴敏黎摇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是一种越来越不好的感觉。

秋秋把包放在了吴敏黎手上。钱我照付，但这件事就算请你再帮我一次，今后不要再提了。

吴敏黎知道秋秋的意思。她说，我可以不提，但媒体会不会放过他，说不准啊。

你已通知了媒体？

不是我，是小崔。小崔说他求过你们，你们都没睬他。

秋秋沉默。吴敏黎第一次在秋秋的沉默里观察秋秋。那颗痣在那样的沉默里垂头丧气的，吴敏黎心里顿时有一阵欣喜袭来，很是解恨。

那我管不了了，秋秋恢复过来，她说，我尽力了。人都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这事体就这样吧。我说的我做到了，你引出来的事你要负责。我们各做各的，负责到底。

吴敏黎心里一沉。她放下包，对秋秋说，你这可不能怪我，这钱我也不要了。吴敏黎这时候忽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看见自己小时候被人追赶，赤脚奔跑的情景。她害怕起来，突然她想她应该保护好自己。她只想自保，连二龙也顾不上了。可秋秋走了。秋秋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媒体可不是我能控制的。吴敏黎在秋秋身后低声说道，那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无法听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