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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八 章 学业难成

    作品:《风雨沧桑

    日本军国主义政府为了把东北变成侵占全中国和东南亚的基地,先建立了伪满洲国政府,然后在东北农村尤其是山区实行“归乡”政策。从那以后,东北的大地腥风血雨,善良的东北百姓过着饥寒交迫的亡国奴生活,三千万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凤凰山一带的“过江蛇”成龙被日本人杀了后,大户人家纷纷从城里跑了回来,日伪政府在这一带实行了保甲制度。破帽子沟的十几户人家编成了一甲,甲长由双岭子屯保长张老大的外甥担任。这子姓刘,长得单巴细两,一肚子的坏水,屯中的人背地里都管他叫“溜坏水”。“溜坏水”自从当了甲长后,在屯里横行霸道,不知从哪弄了日本鬼子的军帽,成天歪戴着。不是这家有反满抗日思想,就是那家背地里骂张保长了,搅得屯里鸡飞狗跳墙,家家都不得安宁,大伙都把他恨透了。

    那年月农村的村长、保长和甲长是肥缺,一般要花上钱才能当上,因此这“三长“基本都是由地主恶霸们担当。这些人当上“三长”后,依仗日本人的势力,肆无忌惮地欺压百姓,巧取豪夺,村民们的日子苦不堪言。

    咱家那时,我的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大哥没正事,天天可那跳神弄鬼。租双岭子张老二的四亩山坡地又涨了租子,再加上那年月为了搜刮老百姓,伪政府规定养什么都得上税,活的有人头税、猪税、狗税、鸡税、鸭税、鹅税、牛税、马税,死的(不动产)有地税、房屋税。咱家那四亩山坡地一年下来,去了缴租和纳税后连口粮都不够。没办法,阿玛只好凭自己有一手打井的好手艺,常年在外边给人打井,家里的活就由额娘领着我们哥俩维持。

    老爷子的打井手艺在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他能根据打井人家的地势定出这里有没有水,井打到什么深度能出水和水质怎么样。几乎是十猜十中,基本没有出过差,当地的乡亲们称他是“神算王井匠”。

    有一次,老爷子在给张家湾一户姓朱的保长打井时出了差。这差并不是出在井的问题上,而是出在字据上。这家井没开工时讲好是五块钱一口,以见水为准。在写字据的时候,东家把“见”字写成了这一字之差可就大了,见水为准是指的地表水,泉水则指的是地下水。这家原来就有一口井,再打一口主要是为了饮牲口,这井的深度有不少区别,两种井的价钱差在三元左右。

    待井打完后,算账的时候东家耍了赖,朱大当家的:“王井匠,你朝我要钱,我还想朝你要钱呢?”

    “怎么着,这井有毛病?”

    “这毛病大了,你没看这井里出的是什么水?”

    “地表水呀!”

    “这不就得了,挖个地表水的井我还用你干啥,我家里的长工就能挖,找你这个‘神算王井匠’来,就是叫你给我家打一口好水井,结果你把井打成这个样子,你自己这钱我应不应该给你?”

    “朱保长,你这话得可就不对啦!当初讲的你就是打一口喂牲口的井,咱们还立了字据,你这人咋放赖呢?”着阿玛从怀里掏出了字据,“你看看这上面不写得明明白白吗?”

    “咱俩别在这瞎仗咕(吵架),上村公所讲理去!”

    “我看也是,你这人太不讲理了!”

    两个人一起上了村公所。

    到了苍石屯村公所,村长听完两人的述后,看了看阿玛拿出来的字据,上去就给老人家一个大嘴巴子,骂道:“你个老混蛋,这上面不明明白白的写着以泉水为准吗,你他妈是‘睁眼瞎’咋地?”

    老爷子一听气得浑身直哆嗦,用手指着朱保长:“姓朱的,你真不是个人哪!这两个钱你还唬我,你这保长咋当啊?”

    村长:“你***少在这胡搅,他保长咋当你管得着吗?你赶快给我滚,再不走我把你送到警察署去,定你个扰乱社会治安罪!”然后叫村丁们把老爷子连踢带打地赶了出来。

    老爷子回到家后,连憋气带窝火大病了十来天。起炕后了狠,宁可不吃不喝也要把孩子供出一个识字的。再不能祖祖辈辈当“睁眼瞎”,叫人家欺负,出这哑巴吃黄连有苦不出的事!

    那么在我们哥仨里叫谁念这个书呢?额娘犯了愁,按理应该让老大念,可是老大已经过了岁数,同时他跟着傅大叔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是不行的。叫弟弟念吧,河屯的学校离破帽子沟有七八里地远,还得翻一道山梁,家里人又不放心。合计来合计去还是我比较合适,于是就把我送到了学。为这事,弟弟和我别上了劲,看我天天背着书包去上学,老不用好眼睛瞅我,一直对我有一股怨气。

    我念书的学校在河屯,只有一个姓刘的先生。这个刘先生六十来岁,白苍苍,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他有个爱抽鼻子的毛病,碰着了刮风下雨或者天气冷一,他那个鼻子“哧噜哧噜”地抽起来没完,听起来有烦人。我们这些学生当面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先生”,背地里却都叫他“哧鼻子”。

    这先生虽然好哧鼻子,但学问挺高。老中华民国的时候,他在长春市学任教。后来年纪大了被学校辞退,来到河屯的亲外甥家,办了间私塾。满洲国以后私塾又都变成了官办学,他就任这所学校的校长兼老师。学堂是在屯中一座三间草房里,东屋是女生的课堂,西屋是男生的课堂,两间屋南北大炕上,放着二十来张课桌。

    刘先生每天早上上课前,总好先:“同学们,你们可得好好学习呀,只有学习好,知识丰富了,才能成为国家的栋梁。咱们中华民族啊,有几千年的历史,为什么老受人家欺负,就是因为咱们国家贫穷落后,百姓愚昧,缺少知识。”他的这番话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听得我们都烦了。

    不过他的这一番话有一次惹了大麻烦,差一被送进了警察署。

    那是我上学后的第二年的一天,双岭子屯张保长的两个孙子,其中就有叫“三斜楞”的那个子。因为贪玩没完成作业,第二天上学时刘先生勃然大怒,拿起戒尺把两个子的手掌心好顿抽,打得这俩子“噢噢”地哭,手心肿起挺老高。

    放学后回到家里,张保长急眼了,叫管家连夜来找刘先生,质问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开面,一个孩子没完成作业,值得这么打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有俺家老爷照着(照顾),你能在这干得这么消停吗?”

    “我到农村来不是图挣两个臭钱,我家在长春有买卖不缺钱,就是想叫这贫穷山区的孩子能念上书。至于你家老爷照着我,你转告他,我表示谢谢。但是,这和教孩子是两码事。棍棒底下出孝子,我就这个教法,要不行你们就把孩子领回去。”

    管家在这个倔老头面前也没有什么可的,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溪浪河镇警察所来了两个警察,有人告他散布反满抗日言论,要把他抓到警察署去。刘先生的外甥塞给两个警察每人十元钱才把这事平息了下来。

    刘先生在围前左右的屯中,是个受人尊敬的老人,但是也有不讲理的时候。

    有一次,我得了感冒,浑身难受,鼻子堵得喘不过气来。这大鼻涕不知咋那么多,“哧噜哧噜”地抽起没完。在课堂上刘先生瞅我不顺眼了,因为他抽一下,我抽一下,好像有意和他比赛似的。第一堂课,他老不是好眼睛瞅我,弄得我心里毛的学的(毛)。

    第二堂课他拿着戒尺过来了,问我:“你啥毛病?”

    “感冒了”。

    “感冒了?好,我给你治治,把手伸出来。”

    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了出来,只见他眼睛一瞪,照我的手“啪啪”就是两戒尺,痛得我直哆嗦。

    “还哧噜不了?”

    我鼻子一紧,“哧噜”一下:“不敢了。”

    同学们都哄堂大笑了起来,他愣愣地瞅着我。

    晚上放学以后,刘先生把我留下唠了几句嗑。

    “先生打你抱屈不?”

    “不抱屈。”

    “为什么?”

    “先生哧噜鼻子,我就不应该哧噜了。”

    他苦笑了一下,摸摸我的脑袋:“先生今天不讲理啦!这两天我的心里憋得难受,拿你撒了气,你心里一定觉得挺委屈。”

    先生的这番话,得我眼泪在眼圈直转转。

    “先生憋什么气?”

    “县教育课来通知,叫学开办日语课。我寻思这学堂是孔老夫子留下的,是咱中华民族的宝。开了日语课成了啥玩艺?再咱也不会那东西呀!一起来叽里哇啦的,不是西的,就是青蛙,听着都难受,咋呀?”

    “那咱就别开呗!”

    “不开还不行,我正托中心校的校长和上边呢。”

    后来因为没有日语教师,我们那个学校的日语也就一直没有开。

    那时候念书学费不用交,只需交自己书本费两斗米就可以了。就为这,全家人省吃俭用,晚间连油灯都舍不得,天一抹黑额娘就催我们上炕睡觉。冬天里大长的夜,那能眯得着,我们哥俩只好躺在被窝里捅捅咕咕练起了武术。多咋老爷子回来骂了句:“妈拉个巴子,还不睡觉,瞎捅咕啥?”我俩才消停地眯在被窝里,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即使是这样,这两斗米还是难以凑够。没办法,弟弟八岁就给张保长家去放猪。一个八岁的孩子,赶着十几头猪,穿行在山坡老林子里,那艰难的情景可想而知。

    有一次,弟弟放猪时,一头猪崽子摔到了砬子底下,把腰摔坏了,后腿也断了一条。

    晚上回来后,张保长一见猪崽子摔瘫巴了一只,不禁勃然大怒,抡起手中的拐杖一下子就把弟弟的胳膊打断了,弟弟又被他拳打脚踢打得鼻口窜血,被别人背着送回了家。

    回到家后,老爷子看孩子被打成这样,心痛得直跺脚,抄起根棒子就去找张保长。

    到了张保长的家,老爷子问他:“张保长,你虽然是一保之长,可也不能这么霸气呀!我家三放猪不心,把你家的猪崽子摔坏了,这是孩子不对,大不了我们赔你一只。你也不应该下这样的毒手把孩子打成这个样子,他才多大呀,你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王井匠,你这话得可就没道理了,你知道我这猪崽子值多少钱?我是用两担米从舒兰镇西北乡日本开拓团换来的种猪,你赔得起吗?”

    “行啦张保长,人都得讲良心,你那窝猪崽子不就是你家那头花郎母猪下的吗?花郎母猪打圈的时候,不是你家伙计赶着它到我们屯找老李家的公猪配的吗?”

    张保长这下没话了,他又:“行,就算是这么回事。那你你家三到我家后我对他咋地啦,是不给他吃还是不给他喝啦?看他的鞋坏得不像样,我把俺家孩子的新鞋都拿出来给他穿。你还让我咋地?这回是他不争气,净贪玩,我教训教训还不应该吗?”

    “有你这么教训的吗?再教训两次孩子都被你打死啦!”

    “你别跟我来这套,孩子我已经打啦,你能咋地,愿哪告哪告去!”

    老爷子是个火杖子脾气,听他这么一,抡起棒子就要和他拼命。院里的伙计们强把他拉住推回了家。

    第二天晌午,溪浪河警察所来了两个警察,进屋不容分就给老爷子一通皮带,然后把他带到警察所扣了起来。罪名是携带凶器私闯民宅,企图行凶扰乱社会治安。

    第二天,大姐夫叫他的老爹“张八先生”给警察所送了五十元钱,老爷子才被放了回来。

    大家问他:“警察所怎么的?”

    “妈了个巴子的,这帮警察更不讲理。你家孩子把人家猪崽子腿摔断了,人家才把你家孩子胳膊打折了,这是两家扯平的事,你还到人家咋呼啥?大伙听听,这是人的话吗?有钱人家猪崽子的腿比咱穷人家孩子的胳膊还值钱,这叫什么世道呢!咱们穷人还能不能活?”

    大家摇头叹息:“就这个年头啊,这日本不倒咱老百姓没个好!”

    为了给弟弟治伤,我只好退学。在家一面帮额娘种地,一面逢溪浪河镇集日摆个桌给人家代写书信。过年的时候,写些对联拿到集上去卖,那时我只念了四年的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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