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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6 敲山震虎,用心深远(2)

    作品:《运途

    背后的变故

    冷枫手拿高音喇叭,沉默了足足有几分钟。他登高望远,远处是初具规模的施工现场,高大的支架,各种重型卡车以及临时帐篷,都为孔县的秋天带来了勃勃生机和希望。再近一些是波涛滚滚的流沙河,因为前一段时间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河水丰沛,还有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白色的鸟身和泛绿的河水相映成趣。

    第一次,他感觉到这个平原小县的秋天是这么的美丽。

    孔县人民是一群知足而又安居乐业的百姓,日子过得平静而和美,并没有太多的欲望。他上任以来,孔县几乎没有发生过一起群体事件,就连任何地方都避免不了的上访,在孔县也极少见。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了多年,但依然没有吹绿孔县的大地,孔县百姓大多都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愿意生活有太大的改变。

    流沙河大坝放到别的大县富县,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项目罢了。在孔县,它却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它打破了孔县几十年的平静,也打乱了孔县百姓平和的生活,同时,更搅动了县委的局势。

    冷枫对孔县不能说有多深的感情,但也不是没有感情,他很喜欢孔县平和的气息、宁静的环境以及勤劳而知足的百姓。也正是考虑到孔县自身的特点,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出发点考虑问题,孔县的经济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还是按着农业县的步伐稳步增长;要么彻底打破旧秩序,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

    平心而论,冷枫在冷峻的外表背后,其实有一颗敢于冒险勇于开拓的心。他初来孔县之时,也曾想大刀阔斧地打破孔县的旧秩序,改变孔县百姓安于现状的保守观念,彻底扭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农思想,变农业小县为工业强县,等等。他为孔县设想了种种改变现状的思路,但到最后,却全部锁在心里,没有拿出一份来落实为执政思路。

    孔县人性格温和,开拓精神不足,喜欢平静而知足的生活,骨子里缺少冒险的精神,如果只凭借他的一腔热情想要不顾实际情况强行改变现状,或许只会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最后冷枫决定,要真正站在孔县人民的角度而不是以唯政绩论为出发点考虑问题,最适合孔县人民的道路就是维持现状,稳步增长。

    孔县底子薄,经不起折腾,但他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流沙河大坝项目的上马。这也是政治生活中的常态,他可以不唯政绩论成败,别人不行,上级领导也不会同意。所以,不管他怎样努力,还是阻挡不了流沙河大坝上马的脚步。

    也是,每个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不同,政见就不同。他是真心为孔县百姓着想,在李逸风的认知中,上马流沙河大坝何尝不是为了孔县的明天更美好?

    他想稳步前进,李逸风却想大刀阔斧,最后谁主沉浮,谁对谁错,只能靠时间证明了。不管是从个人感情上还是从政治立场来讲,冷枫其实也希望流沙河大坝项目大获成功,他不是那种宁愿拿百姓当赌注也要自己笑到最后的官僚。

    但就眼前的平坟事件来看,他又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

    “乡亲们,我是县长冷枫……”围观的人群中,至少有几十人是附近的村民,有人拿了铁锹,有人手持木棍,有人举着斧头,形势十分严峻,濒临一触即发的边缘,处理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引发群殴事件。一旦有了人员伤亡,事态就严重了。冷枫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流沙河大坝项目在选址的时候,没有充分考虑到坟地的问题,是县委县政府考虑不周。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宣布:大坝项目暂时停工,等出台一个让乡亲们都满意的解决方案之后,再重新开工。”

    冷枫的一番讲话,当即震惊了郭伟全!

    怎么就停工了?这么大的事情,总要常委会研究才能决定,至少也要大坝项目领导小组商量之后才有权宣布。冷枫虽是县长,他这么做也太过分了,完全就是公报私仇!

    郭伟全当即冲冷枫的背影喊道:“冷县长,停工是大事,不能草率决定……”话未说完,已经被潮水般的乡亲们的叫好声淹没了。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老百姓哪里见过如冷县长一般摆事实讲道理的县领导?都以为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得闹大,得抓不少人进去,不想最后停工了,村民都惊呆了。

    关允和崔玉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地点了点头。对于冷枫宣布停工的决定,关允早有心理准备,因为他大概猜到了冷枫的下一步。

    崔玉强却是猜不透冷县长宣布停工的真正用意,他带来十几名警察,再加上施工人员,控制住局面完全没有问题。冷县长不是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他肯定不是被吓着了,那么冷县长这么做,是不是为了配合刘宝家事件?

    不管崔玉强怎么想,冷枫宣布完决定之后,跳下椅子,将喇叭交给郭伟全,不听郭伟全说些什么,一挥手,上车走了。

    两名警察将关支书带上警车,关支书还乐呵呵地冲人群挥挥手:“没事,没事,反正管饭,我就当住几天不要钱的宾馆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或善意或嘲讽的笑声,在笑声中,村民们各自拿起手中的家伙,四散走了,现场只留下一地的狼藉和呆立不语的郭伟全。

    郭伟全愣了半晌,忽然如梦方醒一般一下跳了起来,一脚踢飞冷枫刚才站立的椅子。由于用力过大,椅子竟然被他一脚踢得散了架,他还不解恨,又上前补了两脚。

    都是什么事儿?一个小小的坟头,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屁大的事情也要停工?冷枫肯定是故意的,他就是公报私仇,就是要让大坝项目中断,好证明他当初反对上马大坝项目的英明!

    好一个阴险无耻的冷枫!

    郭伟全尽管很想拿起高音喇叭,大喊一声“开工”,忍了忍,还是忍下了。他不能公开反对冷枫的决定,毕竟冷枫是县长,他就算是常务副县长,也不能公然违背政府班子一把手的命令。官场规矩必须遵守,否则就会落人口实,被人诟病。

    发泄一通后,郭伟会冷静下来想了一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县委召开紧急会议,最后商议一下解决之道了,相信李逸风不会任由冷枫借机掌控大坝项目的大局。

    随后,郭伟全交代项目负责人几句,指出工程虽然暂时停工,但思想上不能懈怠,该进行的工作继续进行,只等开工的命令一下,就立刻全速投入建设之中。

    等郭伟全走后不久,又有几辆警车风驰电掣一般赶到现场,为首的警车上面下来一人,正是钱爱林。

    钱爱林一脸紧张和不安,在现场转了几圈,问了几句情况之后,脸色更加阴沉了,上了车,沉闷地说了一声:“开车。”

    “去哪里,钱所?”司机小刘问道。

    本来以钱爱林的级别不够资格配备司机,但为了解决亲戚的工作,他以城关镇派出所是大所为由,特批了一个司机名额。正是因为司机小刘是他的亲戚,所以他平常很少对小刘发火。

    今天却突然无名火起:“去哪里?能去哪里?回所里!”

    小刘莫名被骂,气就不顺:“不是要去县委?”

    “去县委干什么?当二百五?浑蛋。”钱爱林火冒三丈,狠狠地骂了一句,又一脚踢在车座上,“被人当猴耍了。”

    小刘挨了骂,不以为意,他也知道钱爱林心情不好,并非是冲他发火,又问:“谁敢拿钱所当猴耍?反了他了。”

    “没谁,就是关允那个臭小子。”钱爱林愤愤不平地说道,“这小子太不地道了,阴得很,刚才在所里梗着脖子,连李书记的面子都不给。现在又跟在冷枫后面狐假虎威,指不定关支书闹事就是他的指使……哼,别落我手里,要是有把柄被我逮住,我整不死他!”

    话才说完,手机就响了。

    本来大坝项目工地现场出事,没人通知钱爱林,不过钱爱林在听说李永昌又被打破了头时,顿时顾不上再研究怎么处置刘宝家三人的问题,马不停蹄地赶往现场。不料还是晚了一步,扑了个空。

    真有一套,这么说,借一个坟头的问题强行让大坝项目停工,是关允和冷枫要联手反扑?钱爱林越想越不是滋味,怎么好像从抓了刘宝家三人之后,事情就全部不顺了。

    关允被压了一年多抬不起头来,冷枫也是,两个在县委没什么势力的人一联合,就能翻云覆雨?

    正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越生气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就如一盆冰水从天而降,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爱林,刘宝家三个人……放了吧。”是李永昌的声音。

    “李书记,就这么放了,不是白抓了?”钱爱林还不知道在大坝项目停工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令他胆战心惊的变故!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放还能怎么着?你天天管饭?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放人!”李永昌的声音压抑着说不出来的愤怒,他又强调了一句,“马上放!”

    钱爱林再不聪明也知道必定发生什么令李永昌忌惮的事情,正要问个明白,李永昌却又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尽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清楚,别自己屁股不干净还想往别人身上抹黑,小心先被别人黑了。”

    电话断了,钱爱林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话,不知所措。

    回到所里,钱爱林左思右想,越想越不踏实。李永昌的电话虽然有提示,但钱爱林还是没有完全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就拿起电话打到县委办秘书科,准备从王车军嘴里套套口风。不料打了半天没人接听,他更是纳闷了,秘书科是县委办很重要的一个科室,基本上不会有没人值班的时候,怎么王车军、关允和温琳三个人都不在?

    三个人都不在的话,就证明出大事了。钱爱林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不知何故,后背突然就一阵发凉,主要是孔县的局势变化太快了,让已经习惯了四平八稳的生活节奏的他一下适应不过来。

    放人,赶紧放人,钱爱林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迫不及待亲自要到后面的看守所放人。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毕竟不是老百姓,关押他们的地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看守所,而是城关镇派出所的单身宿舍。

    应该说,钱爱林还是没敢把事情做绝,给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还留了面子。不但安排的地方很舒服,有床有桌子有电视,而且也没有采取任何关押措施,三人可以随时出入房间,还可以在院子里散步。当然,他们不能走出派出所的大门。

    说是拘留,其实和羁绊差不多,或者说是软禁。

    钱爱林才一迈步,刚走到院中,还没有向里一拐走到单身宿舍的大门,就听到派出所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一群人——少说也有六七十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有几名警察想拦,被直接冲撞到了一边。

    钱爱林一看就知道麻烦大了,为首的三人,正是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的家长。三个家长的身后,还跟着一帮怒火冲天的人群。

    糟了,事情都凑一块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他决定要放人的时候才来,不是明摆着让他没面子下不来台吗?钱爱林一缩脖子,假装没看见,就想溜走,却被最前面的刘爱国逮个正着。

    刘爱国是刘宝家的父亲,是县城老街有名的一霸。当年他号称老街滚刀刘,意思是他和滚刀肉一样难惹,谁惹了他,他绝对和你没完,保准让你后悔一辈子。

    “老钱,跑什么跑?穿上这一身警皮就不认识我是谁了?忘了你以前掉到粪坑里,谁搭了一把手把你拉了上来?人不能吃里爬外,更不能忘恩负义!”刘爱国的话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当众揭露了钱爱林以前的糗事。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滚刀刘却偏偏就是一个当面打脸当众揭短的主儿。如果不是他现在年纪大了,他才不管钱爱林是什么所长,早就大耳光打了过去。

    钱爱林嘿嘿一笑:“老刘哥,这事不能怪我,宝家他们几个在陈氏火烧店打架,打坏了东西,打伤了人,现在伤者还在医院,我不抓人,没法交代呀。我毕竟是所长……”脸上赔着笑,心里却暗骂滚刀刘真不是个东西,当众揭短,太损。

    一边说,钱爱林一边使了个眼色,让跟在他身后的民警赶紧去调集人手。万一滚刀刘发疯起来冲击派出所,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要能脱身才行。

    “胡说八道!”刘爱国骂了一句,“谁不知道你钱开眼只认钱不认人,宝家是从小爱打架,但现在他绝对不会再惹事了。如果昨天的打架是他先动的手,我的脑袋割下来让你当球踢;如果不是,你脑袋割下来给我当尿壶,敢不敢打赌?”

    钱爱林算是遇到棘手的角色了,他从基层民警干起,一直混到孔县第一大所的所长,不知有多少大流氓小混混儿栽在他的手中,但面对滚刀刘,还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钱爱林赔笑道:“老刘哥,咱不扯别的,就说宝家的案子,我刚才经过详细调查取证,已经确认是一起误会。这不,我正要亲自去放人,你就来到了,真是太巧了。”

    刘爱国的身后是雷汉实和李张,分别是雷镔力和李理的父亲,二人只是站在刘爱国身后,冷笑连连。尤其是雷汉实那一双虽然不大却不时放出精光的眼睛,让钱爱林心里直发毛。

    怎么了这是?好歹他也是堂堂的城关镇派出所所长,下一步就要提县公安局副局长了,面对几个一没权二没钱的平头百姓也怕了?不应该,太不应该!忽然,后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十几名民警赶到了。

    钱爱林一下又有了仗势,再怎么着他也是公职人员,是堂堂的公安民警。他挺直腰杆,试图在气势上压刘爱国一头。

    “是呀,真是太巧了。”刘爱国对赶到的十几名民警视若无睹,大马金刀地向前站了一步,“钱爱林,放人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你不但要放人,还得向宝家几个人赔礼道歉!”

    钱爱林终于冷笑:“老刘哥,你带人冲进派出所,本身就是犯法行为。刘宝家几个人打架,不管是不是他先动的手,打坏了东西打伤了人,是事实。他的行为已经触犯治安管理条例,拘留他十五天都没问题。你们也是,非法集会,冲撞执法机关,也可以拘留你们……”

    话未说完,人群之中飞来一个鸡蛋,正中钱爱林面门,鸡蛋一碎,蛋清蛋黄就糊了钱爱林一脸。

    钱爱林怒了,一抹脸,大喊一声:“哪个王八蛋扔的鸡蛋?”

    “扔的不是鸡蛋,是王八蛋!”人群中有人答了一句,顿时引发一阵哄笑。

    钱爱林恼羞成怒,冷冷地说道:“刘爱国,有事说事,别挑事,要是闹翻了脸,谁都不好看。”话虽如此,其实他心里还是没有底气,万一刘爱国带领的一群人真要冲进派出所一顿乱砸,他相信他身后的十几名民警拦都拦不住。

    县城老街的人,就凭身后几个小民警,没人敢拦。

    不料也不知刘爱国是怕了钱爱林,还是有别的原因,反正钱爱林一发狠,刘爱国倒让步了:“好,钱所发话了,得听,赶紧放人,我们接到宝家、镔力和李理就走。”

    钱爱林有点不敢相信刘爱国的话,刘爱国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滚刀刘可不是白叫的。他眼睛眨了眨,见刘爱国表情认真,确认事情就到此为止,忙顺坡下驴:“老刘哥等一下,我去放人。”

    “慢着。”刘爱国向前一步,拦住钱爱林的去路,“放人之前,有件事情要先说清楚,宝家三个人打架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说个明白,别一句误会就想糊弄过去。”

    “这个……”钱爱林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知道话不说清楚,刚才的较量还得重新上演一遍,他可没有底气面对滚刀刘和他带领的一群县城老街的人,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经调查,事情是由于吃饭时的碰撞引发的误会。年轻人年轻气盛,一句话不对付就打了起来……要不是当时宝家几个人出手太狠,打得几个人都昏了过去,我又正好赶上,职责在身,也不会带他们来所里。”

    “哦,这么说,都是误会?是别人先动的手?没有宝家的责任?也不是人为陷害宝家三个人?”刘爱国又问。

    “是,是。”钱爱林连连点头。

    “好,我等着放人。”

    钱爱林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忙快步如飞赶向后院。后院单身宿舍区,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正悠闲地打着扑克,雷镔力显然是输了牌,脸上沾满了纸条。三人不时还大笑几声,哪里像是被拘留,完全就是在休假。

    “宝家、镔力、李理,家人接你们来了,赶紧走。”钱爱林嘻嘻哈哈一笑,推开房门,将桌子上的牌一收,一手拉起刘宝家,一手拉过雷镔力,又招呼了李理,“走了,我送你们。”

    “钱所,你就别忙活了,我们兄弟几个还真不走了。”刘宝家挣脱了钱爱林的手,一屁股坐回了原位,“这里有吃有喝又不用工作,哥儿几个还可以天天凑在一起打牌,舒服得很。出去还得上班,还得看领导眼色,哪里有现在潇洒?不走,说什么也不走。”

    外面几十号人在等着接人,这边刘宝家又耍赖不走,正是应了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钱爱林只好说好话:“宝家,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叔告诉你,今天你还真得赶紧走人。”

    好说歹说总算请动刘宝家,他又将刘宝家三人亲手交到刘爱国等人手中。等*一行领着刘宝家几人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时,钱爱林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刘宝家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还好,总算没有出大乱子。

    钱爱林才回到办公室,电话就急促地响了,接听之后,里面传来李永昌无比愤怒的声音:“钱爱林,你干的好事!”

    即将上演的较量

    “怎……怎么了?”钱爱林结结巴巴地问道,吓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认识李永昌少说也有几十年,还从未见过李永昌发这么大的火。

    当然,以钱爱林的见识,一辈子没出孔县,而且孔县平静了几十年没有大事,他一惊一乍也再正常不过了。还有一点,在他的潜意识里,小小的孔县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只要有李永昌在,挥手之间就会全部摆平。

    “怎么了?”李永昌的声音都颤抖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了,想好了,就赶紧去把事情抹平,别让人把你当成靶子。我要开会了,回头再说。”

    “李……”钱爱林还想问个清楚,不料李永昌直接把电话给挂了,他就晕了。要说他耍横充愣还行,冲老农民耍流氓或是收拾几个小混混,也是拿手好戏。但让他去理顺政治关系,用智慧去思索人生,就太难了,不能想,一想就头疼。

    钱爱林还是不明白到底他怎么就成了靶子,他身上也没有什么事情让人抓住把柄,除了一个集资的问题。但集资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他也不是不还钱,更不是骗人钱,而是替亲朋好友盘活资金,多赚一些利息而已。

    除此之外,他身上就真没有什么能让人当成靶子的事情。钱爱林想了一通之后,反倒轻松了许多,认为李永昌过于小题大做了。在孔县,李永昌自称老二,没人敢当老大,还能出什么事情?肯定没事。

    一想通之后,反倒无事一身轻,刘宝家几人送走了,等于是他的麻烦也走了,也该放松一下了。

    钱爱林轻松了,李永昌却坐在县委常委会会议室内,脸色阴沉,心情低沉。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坐在首位的李逸风和旁边的冷枫,正要鄙夷地从鼻孔中冷哼一声,不料牵动头上的伤势,一下痛得他差点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真倒霉,头上先砸一砖后挨一棍,怎么风水变了?他一直顺顺当当在孔县纵横了几十年,别说头上挨砖,就是碰也没人敢碰他一下。但自从关允在县委被提拔之后,他忽然就发现运势大变,不但处处被动,而且没有了以前指挥若定的顺利,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更让李永昌郁闷的是,他在工地现场挨了一棍之后,回到医院包扎,医院替他包扎的大夫都认识他了,看他的目光甚是惊讶。正当他心情郁闷地回到县委之后,又听到另一个更让人心情郁闷的消息——工地暂时停工了。

    李永昌差点冲动之下就要找冷枫问个清楚,还没等他去找冷枫,冷枫却主动找到他,告诉他一个消息,关于大坝停工的问题,马上召开常委会研究。

    肯定要上常委会研究,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能由冷枫一个人决定。李永昌正想冷冷地质问冷枫为什么自作主张就停了大坝项目,冷枫是县长,也不能越俎代庖,凌驾于大坝项目领导小组之上。不料没等他开口,冷枫却又冷漠而漫不经心地多说了一句:“有记者非要来孔县采访非法集资的事情,多亏了关允在报社有朋友,暂时挡住了记者。”

    一句话如当头一棒,正中李永昌的头顶。和关支书的一棍打得他头疼欲裂不一样的是,冷枫的一棍是闷棍,打得他有口难言,头不疼,心口痛,胸闷气短,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枫原来不止是冷面冷言,还有阴冷无比的政治手腕,难道以前对冷枫的看法是错误的?李永昌蓦然想到冷枫向他提及非法集资的时机正值上常委会讨论大坝停工项目的前夕,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再联想到冷枫特意抬出关允,更让李永昌心里发堵又发怵,他最怕的事情就是关允的崛起和关允掌控了局面。冷枫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关允要成为孔县的重要人物了?

    冷枫不会回答李永昌的任何疑问,转身就走,他只管抛出问题,永远不会说出答案。冷枫一走,李永昌就立刻打了一个电话给钱爱林,希望钱爱林能聪明一点,及时将事情的后遗症处理干净。但即将上会,他在电话里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不过他相信钱爱林能听明白他的暗示。

    紧急召开的常委会,是常委会扩大会议,除了各个常委之外,大坝项目相关的施工人员和公安局局长崔玉强也列席会议。李逸风坐在首位,目光扫过在座的各人,心潮澎湃,心思浮沉,期待已久的孔县大戏,终于要登场了!

    目光落在李永昌身上,李逸风心中闪过一丝浓浓的不快,不由又想起孔县的局势。

    孔县的中层干部,十个里面有六个是李永昌的关系。另外四个要么是通过别人间接受惠于李永昌,要么他不是孔县人,只在孔县中转一下,然后跳出孔县。

    也就是说,只要是孔县人,只要想在孔县站稳脚跟,谁都绕不过去李永昌!

    事实就是,在孔县,除了需要书记和县长出面宣布的事情之外,其他事情,基本上都可以由李永昌一言而定!

    李逸风尽管和李永昌是合作的同盟关系,但在人事调整的大事上面,他来孔县将近两年,还没有任何作为。别说各县直机关大小头头和大局局长的宝座不由他说了算,就连提拔副科、正科等虚职,也要李永昌先草拟名单才行。

    更遑论李逸风根本指挥不动公安系统的专政力量了。

    李逸风在和冷枫的对抗中,需要借助李永昌的势力,而且李永昌在孔县盘踞几十年,盘根错节,影响之大,不可能绕过,更不可能连根拔起,只能选择合作。市里并不将李永昌调离孔县,相信也是因为李永昌在市委有人撑腰的缘故。

    从根本上讲,李逸风当然想搬开李永昌,相比之下,李永昌对他的牵制比冷枫更大。冷枫可以随时调离孔县,李永昌却如平丘山一样一直矗立在孔县,高不可攀又阻挡阳光。但李逸风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孔县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水泼不进,雨打不湿,又如一只蜷缩着身子的刺猬,想下手,却没有漏洞。

    现在,漏洞终于来了!

    漏洞是谁?就是钱爱林。

    钱爱林抓了刘宝家,到底背后发生了什么,李逸风不得而知,而且他也没有向王车军问个清楚。直觉告诉他,刘宝家事件的背后应该有李永昌的影子,那么问王车军实情,王车军会说真话?肯定不会。

    用王车军当通讯员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县委办秘书科只有三个人,关允不能用,温琳是女性,李逸风一向避免女性秘书在他身边,最后就只能选择王车军。其实在当时他已经决定指名要关允了,但李永昌说了许多关允的坏话,再三提出反对意见,他只好放弃。

    放弃关允,表面上是他从善如流,实际上是他和李永昌暗中较量的第一局以失败而告终。此事,一直在李逸风心中深藏,从不向外人透露。

    除了王车军是他的心病之外,还有一人一直让他如芒在背,不是别人,正是崔玉强!

    身为一把手,可以和县长不和,也可以接受副书记对他的阳奉阴违,但却不能接受公安局局长不听从他的指挥。公安局是专政力量,作为书记,人事大权不掌控在手,专政力量又不能如臂使指,就太失败了。恰恰李逸风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在孔县只顾和冷枫较量,人事大权和专政力量两个方面都没有抓在手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管他和冷枫谁是鹬蚌,反正渔翁是李永昌。

    其实李逸风一直将对李永昌的不满压在心里,在他权衡了利弊得失之后,还是将和冷枫的较量放到第一位。但实际上他心中一直没有放弃对李永昌的反攻倒算,没有一个一把手可以容忍一个三把手在头上作威作福。尽管李永昌表面上对他还算恭敬,但暗地做的事情他又不是不知道,孔县的大事小事,有几件事情由他说了算?

    机会呀机会,官场之中,虽然谁都不想将胜负大事交给运气,但有时又不得不承认,运气不到,时机不来,那么僵局就不能打开。李逸风又微侧身看了冷枫一眼,对冷枫及时送到的一份大礼而心存感激。同时,他心中对关允的感觉又多了复杂的情绪。

    表面上看,停工是冷枫宣布的,僵局是冷枫最先打破的,实际上,最主要的支点还是从中周旋的关允!李逸风甚至想,如果当初他任用关允做他的通讯员,会不会早就突破了被动的局面?

    轻轻咳嗽一声,李逸风发言了,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与会人员大吃一惊。

    “同志们,冷枫同志做出的暂时停工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决定。我个人意见是,在没有协商解决好平坟问题之前,工程无限期推迟!”

    第一次混战

    “哐当”一声,郭伟全的圆珠笔掉在桌子上,他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的样子,显得他很没城府,又非常失态。李永昌虽然也很震惊,但还是厌恶地瞪了郭伟全一眼,并示意郭伟全别太没形象。

    其实李永昌心中的震惊,不比郭伟全少。

    大坝项目是李逸风一心推动的项目,冷枫未经县委研究决定,擅自决定停工,李永昌就一心认定此举必定会引发李逸风的强烈反弹。他已经做好等李逸风一点火他就放炮的准备,也好报刚才冷枫对他暗藏杀机的威胁。

    谁知……李逸风也同意停工,李永昌脑子一下就不够使了。李逸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政绩工程被人强行停工了,不但不生气,不一拳打还回来,还说什么要无限期推迟,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李永昌在孔县混迹官场少说也有二十多年,迎来送走了多少任书记和县长,还真记不清了,从来没有发生过今天这样的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李逸风怎么就和冷枫一个鼻孔出气?

    李永昌想不明白不要紧,李逸风也不过多解释,只是强调说道:“人死为大,在农村,祖坟不仅是先辈的归宿,也是后代的脸面。我就想问问在座各位,如果你们的祖坟,不,就说先辈们的骨灰盒被人动了,你们心里会怎么想?基层工作,就是农民工作,做不好农民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大坝项目的选址工作是大事,怎么当时就不细心一些,为什么没有想到平坟的问题?我想个别同志需要反思一下工作方法,农村工作看似没什么大事、要事,其实不然。农民无小事,他们挣扎在生活的底层,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是大事,一分一毛都要算计,我们要体谅农民的不易。”

    李逸风侃侃而谈,讲了一番站在农民立场上的讲话。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感情深沉,声情并茂,说到激动处,还配合手势用力挥舞,显然,他是有感而发,动了感情。

    李逸风的讲话也让冷枫微微感慨,尽管冷枫并不赞同李逸风的政治理念,但他敬重李逸风的为人,知道李逸风来孔县,确实也想为孔县人民做出实事。比起只知道维护自己利益,身为孔县人都不为孔县着想的李永昌,李逸风还算一个合格的政客。

    只是,冷枫并不赞成李逸风的政治手法,也不认同李逸风为孔县规划的思路。不过没办法,他和李逸风谁也说服不了谁。

    对于李逸风认可他暂时停工的说法,冷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微微吃惊,随即一想不由心中大慰,李逸风审时度势,要借东风,要紧紧抓住机会了。

    冷枫的目光落在崔玉强的身上,见崔玉强没有抬头,似乎很用心地在纸上不停地写着什么,他暗一点头,崔玉强在乱写乱画,心乱了。

    李逸风的话打动了冷枫,打乱了崔玉强的心境,却没有让李永昌回头。当然,如果李永昌因为李逸风一番慷慨陈词就回头是岸,他就不是李永昌了。

    “逸风同志,我对停工有不同的看法。”李永昌发言了,他的表情很严肃,“坟地的问题,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我是孔县人,最有发言权了。平坟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农民闹事,无非就是想多要点经济补偿。选址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平坟的问题,确实是我的失误,我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李永昌自嘲地一笑,用手一指自己的头:“因为一个流沙河,我的头上受了两次伤,相信孔县谁也没有我对流沙河感情深厚了,我以付出两次受伤的惨痛代价来证明我对孔县的热爱,对流沙河大坝项目的用心。而且我在孔县工作的时间超过二十年,在孔 县生活超过四十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孔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孔县人的性格。所以,只因为一个坟头就停工,我觉得小题大做了。我打包票,我出马的话,一天之内解决坟头问题,争取明天下午就恢复施工。工程停工一天,就是不小的损失。”

    冷枫暗暗摇头,李永昌的话,句句在理,或许出发点也是急于复工,不想承受因停工而造成的经济损失。但他的话说得太张狂,明显是以孔县的太上皇自居,口气很大,语气很狂,态度很是盛气凌人。等于是说,由他出马,孔县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言外之意更是暗示,不管李逸风也好冷枫也罢,都是外来者,对孔县的了解只限皮毛,远不如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孔县人。所以,停工的决定,不但仓促,而且不合理。

    郭伟全听了李永昌霸气外露的话,微微点头,暗暗一笑,李书记剑刺李逸风,枪挑冷枫,以一人之力力拼县委一二把手,不愧为孔县的太上皇。

    在座各位,都微微露出惊愕的表情,尤其是崔玉强,不再埋头写写画画,而是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永昌一眼,目光又穿梭在李逸风和冷枫的脸上,想从中寻找一丝可以探究的表情。不过让他失望的是,冷枫千年不变的寒冰表情,依然不动如霜,而李逸风听了李永昌隐含刀光剑影的话,居然也不动声色,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

    崔玉强困惑了,冷枫一向表情如冰也就算了,李逸风被李永昌当众挑战权威,身为一把手没有丝毫表示,也太软弱了,还是……李逸风私下和李永昌达成什么共识,要演一出双簧?

    “我附和永昌同志的意见。”郭伟全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发言了,“永昌同志为大坝项目呕心沥血,付出了一般人无法想象的辛苦和血汗,劳苦功高。而且他是土生土长的孔县人,对于孔县的情况,比谁都了解得清楚。一个坟头是小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或许逸风同志和冷枫同志都在大城市待久了,对基层工作没有经验,对付一些胡搅蛮缠的老农民,不能软,只能硬。他们就是欺软怕硬,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就和你比拳头,你和他们比拳头……”

    郭伟全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双眼几乎放出光来,他环视四周,俨然已经以县委班子重要人物自居了。

    实际上,常务副县长在常委会排名虽然不会特别靠前,但也不会十分靠后,而且在国家越来越注重经济发展的今天,政府班子的分量在常委会中的分量有增加的趋势。郭伟全身为大坝项目领导小组的第二负责人,他刚才的发言也算符合身份。

    只不过,郭伟全的突击提拔属于政治斗争的产物,他进入常委会的时间还短,而且在县委资历不够,他的发言再高谈阔论,也不会引起在座各人的重视。还有一点,他太紧跟李永昌的脚步了,刚才的发言,几乎就是李永昌发言的翻版。

    桂晓杰鄙夷地看了郭伟全一眼,冷冷地说道:“伟全同志,作为基层干部,首先要从认识上尊重农民,不尊重农民,怎么做好农村工作?你也是农民出身,一口一个老农民,要是让你的长辈听到,他们会不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忘本?”

    “你……”郭伟全气得七窍生烟,“桂晓杰,你不要人身攻击。”

    “我怎么人身攻击了,你骨子里看不起农民,不就是对全国农民人身攻击?”桂晓杰不甘示弱,对郭伟全怒目而视。

    “好了,好了,不要吵。”李逸风将水杯重重地一放,“在座的各位,向祖上数,三代以上都是农民。农民怎么了?农民是养育我们的衣食父母,没有农民辛勤的付出,哪里有我们的饭吃?我祖上也是农民!”

    一番话说得郭伟全无话可说,他梗了梗脖子,又缩了回去。他的目光跳跃时,正好和冷枫冰冷的目光对视,一下就如坠冰窖之中,感觉一阵寒意袭来,差点让他打了个寒战。他不禁心中愤愤地想,怎么都和他过不去,他一心扑在大坝项目上,难道也错了?又一想,李逸风是不是吃错药了,是他一心要上马大坝项目,现在好不容易上马了,却被冷枫强行勒令停工,他不还击也就算了,还和冷枫一个鼻孔出气。难道说,背后有什么阴谋不成?

    郭伟全的心思和李永昌一样,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李逸风的长远用心。从省城空降的干部就是有这方面的优势,可以提前知道省市的政策变化,就有了先人一步的眼光和先发制人的手腕。相比之下,作为县里土生土长的干部,不管是孔县还是别的县,李永昌、郭伟全与李逸风、冷枫相比,在境界上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

    李逸风又拿起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大坝项目暂时停工,等省里下发平坟复耕的文件之后,再提复工事宜。”他宣布完决定之后,大手一挥,以前所未有的气势说道:“散会!”

    一举震惊当场。

    孔县变局

    可以说自从李逸风来孔县上任以来,不管大会小会,还从来没有如此强势过。他一言而定,终于拿出县委一把手的气势,将所有的反对意见全部压下去,而且还是不容置疑地最后拍板。

    话一说完,李逸风起身就走,不顾会场上各个常委一脸愕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转身推门而去。

    李永昌和郭伟全对视一眼,都惊呆了,什么省里文件,怎么一回事?怎么一点也没有听到风声?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境界决定眼光,层次上的差距,让李永昌和郭伟全顿时明白一件事情:和李逸风玩手腕,原来还差几分。

    李逸风初展手腕,预示着孔县的局势,再次陡然一变。由刘宝家事件引发的以钱爱林为*的孔县人事变局,以及以大坝项目停工引发的李逸风和李永昌之间的第一次正面冲突,为孔县的大变,埋下了深远的伏笔。

    李逸风一走,冷枫也站起来,简单解释了几句:“省里近期会出台一项政策,是关于平坟复耕的相关规定,具体规定怎样,现在还不太清楚,赶在大坝项目的节骨眼儿上,还是等一等好,万一和省里的政策起了冲突,也不好向上面交待。行了,散了。”

    一号二号一走,不想散会也得散了,人“哗啦”一声就走光了,只剩下李永昌和郭伟全还坐着不动。崔玉强也留在最后,站在李永昌面前,迟疑了片刻,想说什么却只是摇摇头,也走了。

    人都走了,偌大的会议室空空荡荡,让人心里没着没落。郭伟全大气也不敢出,他见李永昌脸色阴沉如水,心里也是敲锣打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孔县怎么了,眼见一切都要步入正轨的时候,突然之间就风云突变,让人辨不清方向?郭伟全想不通其中的变故,只好用求助的眼光看向李永昌。

    李永昌也想不通,但多少比郭伟全清楚一点,孔县的局势失控了。先不提省里文件的事情,只说李逸风突然之间和冷枫有联手的趋势,就让李永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李永昌身为孔县的土皇帝,表面上和李逸风合作压制冷枫,实际上他追求的还是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借李逸风之手打压冷枫,让冷枫在孔县没有立足之地,再利用他地头蛇的优势,将李逸风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实现一二把手不和,他名为三把手实为孔县真正掌舵人的目的。

    当然,李永昌也心里有数,李逸风对他有提防之心,始终在寻找突破口,也好树立一把手应有的权威。因此,他在和李逸风的合作中,处处设防,事事留上一手,暗中对李逸风围堵,就是为了防止在冷枫被压制之后,李逸风趁势崛起执掌大局。

    还好,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但李逸风和冷枫被他摆布得团团转,还顺带成功地将关允也压得抬不起头来。可以说,他左手糊弄李逸风,右手拳打冷枫,再脚踢关允,将一切可以威胁他在孔县至高无上的地位的隐患全部扼杀在萌芽状态,确保他在孔县依然可以呼风唤雨、高枕无忧。

    但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似乎局势不再掌握在他的手中,慢慢有了微妙的变化,正朝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尤其是今天的常委会,开得莫名其妙,也开得让他胆战心惊!

    形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了?李永昌仔细一想,对了,应该就是从关允提拔了副科之后,或者说,是从瓦儿来了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关允一扫以前的颓势,不再夹着尾巴做人,而是突然就展现智慧的一面,甚至还敢在他面前摆摆威风。

    关允……李永昌的目光望向门外,门外几株高大的杨树已经有树叶被秋风吹落,秋天就要到了。他心中蓦然一紧,一阵不可抑制的愤怒冲天而起,一个关允就想搅乱孔县的局势?没门!

    李永昌多少猜到李逸风借题发挥的用意。冷枫现在掌握钱爱林集资问题的主动权,关允也横插一手,想从中渔利。而李逸风则是要紧紧抓住大坝项目的主动权,然后与钱爱林的集资问题合二为一,逼崔玉强表态,从而打破人事问题上的僵局。

    等于是说,冷枫制造事端,关允从中周旋,李逸风想抓住机会,借机抓权,最终三方受益,只有他一人受损。

    “想得美!”想通了其中的环节之后,李永昌拍案而起,“伟全,回头领导小组的工作少安排一些给车军,让他最近多在县委跟着李书记。”

    郭伟全会意,知道让王车军时刻跟随在李逸风身上,明是跟班,实则监视。

    “还有,银行的第一笔贷款到账没有?”

    “到了。”

    “把好关,每一笔款的流向,你都要做到心中有数,没有车军的审核和你的签名,一概不拨款。”

    “是,请李书记放心,工程款的问题,我一定会严格把关。”

    “还有,你准备一下,今晚和我一起去一趟市里,拜会一下蒋书记。”李永昌终于露出一丝得意,“有人拿事先知道省里文件的优势来压我们一头,我们难道不会直接去市里请动蒋书记来孔县视察工作?流沙河大坝项目放到全市,也是有影响的大项目,请动蒋书记来视察工作,也说得过去。”

    郭伟全点头一笑:“李书记英明,县官不如现管,拿省里的名头压人,装什么大尾巴狼。我们请动市委蒋书记出面,看李逸风和冷枫还能怎么着。”

    李永昌默然一笑,没有说话,他的用心比郭伟全深远多了。他想请动蒋雪松出面来孔县视察工作,是想抬出蒋雪松向李逸风和冷枫施压,让二人知道,在黄梁市的范围之内,就算是省里空降的干部,也得老老实实入乡随俗。因为,二人的考核和升迁大权,全掌握在蒋雪松手中。

    另外,李永昌也隐隐听说,蒋雪松非常不喜欢关允,对关允的副科提拔也是耿耿于怀,至于蒋雪松为什么不喜欢关允,他并不知道内情。但无妨,他只需要知道蒋雪松对关允非常不喜就行,请蒋雪松来,除了敲打李、冷二位之外,还要借蒋雪松之手,再狠狠压制一下关允。

    李永昌算是看明白了,孔县不宁,关允的破坏作用最大。如果能将关允打发出县委就再好不过了,省得他再在中间掺和搅事,不但让冷枫想打翻身仗,就连李逸风也跃跃欲试,想从中分一杯羹。

    都别想了,孔县是他的孔县,谁也别想从他手中夺走孔县的控制权!

    “好了,你先去准备一下,我先请示一下蒋书记。”李永昌摆摆手,郭伟全忙一点头,心领神会地走了。

    李永昌起身走出门外,从会议室一步迈入院中,感受到秋天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由微微眯了眼睛。他在孔县快一辈子了,再有十年八年就到该人大养老去了,他的最终梦想就是退居二线时,到人大担任一届主任就光荣退休。

    目前看来,想要顺利实现他的梦想,还要排除几个不小的困难。李逸风他动不了,冷枫他也赶不走,那么最有可能被他拳打脚踢的人,就只有关允了。

    好,就让他集中精力好好收拾收拾关允,看关允还能嚣张几天!

    关允此时却没有感受到秋天的凉意,相反,他正处在小小的兴奋和紧张之中。

    常委会扩大会议后,关允先去冷枫的办公室,商议一下下一步。虽然他现在和冷枫之间还达不到亲密无间的程度,但对话比以前轻松多了,许多话题也可以敞开说,在讨论大坝停工项目和复工的可能性之后,又进一步探讨了孔县以后的局势。

    “钱爱林放人了。”冷枫淡然地看了关允一眼,“情况变化有点快。”

    关允微一点头:“人是放了,但事情不一定就完结。其实人放出来更好,梁子是结下来,刘宝家、雷镔力、李理不会就这么算了。”

    “打打闹闹的事情就不要有了,要阳谋,不要阴谋。”冷枫摇头说道,“要打得对手心服口服,才能显出真本事。”

    一瞬间,关允的脑海中又出现一个人的名字——章惇。从处事手法上看,冷枫确实和章惇有相似之处,但从人生追求上看,还不好将冷枫和章惇做一个对比。人生追求决定境界,境界决定手段。但愿冷枫不会如章惇一样,一旦得势就将对手斩尽杀绝。

    “请县长放心,宝家他们现在做事很有分寸。”关允小心地问了一句,“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是孔县人,我希望孔县能平稳过渡。”

    冷枫皱了皱眉:“从我本意上讲,我也希望一切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但有两个问题我左右不了:一是李逸风想收多少权;二是李永昌的反应会有多激烈。如果李永昌一强烈反弹,李逸风就收回手,事情还是会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关允笑了,笑得很自信:“不会,李书记不会早早收手,而且到时他想收,恐怕也收不回来。”

    冷枫微微一怔:“怎么说?你有了什么锦囊妙计?”

    高参之路

    关允并没有什么锦囊妙计,但老容头肯定有。孔县的局势从开始时的迷雾到现在的明朗,都走不出老容头的三寸不烂之舌。根据关允的细心观察和对老容头话里话外的暗示的理解,孔县的矛盾由来已久,必定会寻找一个突破口,将多年的积怨发泄而出。

    而现在,机会正当时。

    老容头说过,他要搬着马扎儿看大戏,那么孔县的大戏肯定会如期登场。

    而且根据他读史的分析,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李永昌纵横孔县的时间太久,想必也到了盛极必衰之时。

    但凡事总要有一个突破口,才能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突破口就在钱爱林身上。

    “锦囊妙计不敢说,但肯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关允话说一半,就闭嘴了。一是有些事情他在暗中做了就行,不必非要向领导汇报清楚;二是有些背后的事情,领导假装不知道最好。

    看破不说破,是官场的规矩。再者,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太聪明的下属,他也不想在冷枫面前过于表现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冷枫是何许人也,见关允不说破,他就不问,而是问了别的方面:“听说,你还爱好书法和古诗?”

    此话一出,关允顿时心中一跳,上次也是老容头刚说出陈恒峰,冷枫就让他看内参上关于陈恒峰的专访。而书法和古诗的事情他还没有来得及具体去做,冷枫又无巧不巧地问到,真是怪事,怎么好像冷枫和老容头之间心意相通一样?

    难道仅仅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

    关允不好再深入猜测下去,点头说道:“上大学的时候就比较喜欢写字和读诗,毕竟学的是中文。”

    “提高自身的文学修养是好事,就我所知,不少市委和省委领导,都有爱好书法和古诗的……”冷枫起身,难得地拍了拍关允的肩膀,“小关,你是一棵好苗子,希望你一路走得顺利,不要像我一样走一段弯路。”

    冷枫走过弯路?关允脑中的念头一闪,联想到冷枫背景中的秘密,就不敢多想。涉及领导隐私,领导虽然提了,是对他的信任,但他可不敢多问。于是,关允谦虚几句,就离开冷枫的办公室,准备回秘书科。

    才出西院,还没有来到东院,正走到内门时,迎面走来李逸风。

    和冷枫平常冷面冷言不同的是,李逸风一般的时候总是一脸平静,有时还会有微微的笑意,给人的感觉是平易近人之中微有威严。应该说,李逸风比冷枫更有官威,任谁见了也会认为李逸风会比冷枫官运更亨通。

    但为什么老容头总说冷枫会比李逸风官运更长久?官场之中,冷面冷言的人通常亲和力不足,不够团结别人。人在官场,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能打出一片天地,而是需要一个团体整体协作。以冷枫的为人,能团结多少同盟,又能让多少亲信追随?

    不知何故,关允不由想多了,对老容头关于冷枫的判断起了怀疑。

    “关允。”李逸风平常见到关允,都是等关允主动打过招呼之后,微一点头就算回应了关允,今天却罕见地主动冲关允打招呼,“你有时间没有?”

    关允一愣,心想怕是李逸风有事找他,就说:“有时间。”

    “好,你跟我来一下。”李逸风当前一步,负手而行。关允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绕过花坛,穿过县委办公区的后门,来到县委后院。

    县委后院位于办公区的南边,是一片空地,原先种植了许多树木和花草,后来没人打理就渐渐荒废了,县里也没钱修整一下,就一直荒废至今。放眼望去,除了杂草,还是杂草。正是秋初的季节,又因为前一段时间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个别地方草深过膝,再有不知名的虫鸣和沙沙的风声,在荒凉之中,倒别有一番闹中取静的味道。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我没事的时候会常来这里走走,有时候满眼的荒凉会让浮躁的心沉静下来。”李逸风双手叉腰,迎着阳光而立,他双眼因为太阳的光芒而闭了一半。此时的他,比坐在会议室首位当县委书记时真实许多。

    “我在县委的时间也不短了,还真没注意到这里。有时候真是很容易忽略身边的风景……”关允也感慨地接了一句,此时的李逸风少了官味儿,多了文人气息,就不再一板一眼地应答,拿出他中文系高才生应有的水平,“李书记能忙里偷闲,有这样的雅兴,很让人敬佩。”

    “关允,你是京城大学哪一届的毕业生?”李逸风笑了笑,突然就问起关允的毕业年份。

    “我是九五届的毕业生。”

    “京城大学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出来的学生都是各行业的精英,你在县委,屈才了。”李逸风忽然就感慨地叹息一声,“条条大路通罗马,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我说,你要是去京城或下江,肯定可以大展宏图。”

    怎么和温琳一个腔调?关允心里一惊,难道说夏德长又有什么动静不成?不对呀,夏德长的任命还没有宣布,就算夏德长正式走马上任,他初到省城,光是复杂的人事关系就足够他应付一段时间,哪里会有时间腾出来手对付他?

    那……李逸风的意思是?

    李逸风笑了笑:“关允,你别多想,其实是有这么个事情,省社科院有我一位同学,他是社会政策研究所所长,想带一个硕士研究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社会科学院是政策研究机构,表面上看是学术机构,没有什么实权,实际上是不少从政人士的曲线升迁之地。尤其是社会政策研究所,主要研究方向是社会安定研究、社会结构与阶层分析研究、友好型社会理论与实践研究,以上研究方向,和省委政研室的研究方向多有重叠之处。实际上,社科院的不少研究成果都会和政研室互通,甚至会被政研室直接借鉴。

    在外界的印象中,升迁最快的人是秘书,因为秘书时常跟随在领导周围,是领导的智囊。其实不然,秘书从事的只是文秘工作,负责领导的日常活动安排,大秘书会起草发言稿,但还算不上领导的智囊。事实上,政研室的主任才是领导真正的智囊角色,或者称之为高参。

    政策研究室是各级党委的智囊机构,是党委的直属机关,专为各级党委研究政治理论、政策及草拟文件,并为党委的决策提供参考性意见。其实各个政研室中不乏人才,更不缺少外放之后担任要职的高官。不夸张地说,政研室里面的人物,个个都是理论上的“高才”。

    如果能将理论联系实际运用到极致,那么肯定就会是了不起的官才。

    关允心中暗暗不解,他和李逸风之间交往不多,更谈不上有交情,突然之间李逸风想送一份大礼给他,是何用意?诚然,如果他真能跳出孔县,到省社科院跟随导师,边研究政策理论,边攻读硕士,等两年后出师,或许机缘巧合之下,他还真有从社科院跳到省委政研室的可能。

    如此,也不失为一条迂回通向官场的坦途。

    不过,关允很清楚其中的凶险之处,万一从社科院跳不出来,就有可能一辈子做学问去了。而且就算能从社科院跳出来,就算机缘巧合之定能到省委政研室,也要有领导赏识才行。万一遇到一个不合眼缘的领导,不欣赏他的观点,不采纳他的理论,他就会在政研室闲置。

    想成为领导身后的高参,也不是一条好走的光明大道。纵然真有慧眼识珠的领导赏识,能一直跟随在领导身后,但也有可能一辈子只充当高参的角色,而没有执政一方的机会。关允的梦想中,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心中的蓝图,执政一方,造福一方百姓,用自己的能力和实力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这个……太突然了,李书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关允露出窘迫之色,手足无措地说道,“我现在已经适应了孔县的气候和环境,还想借流沙河大坝项目的上马,在孔县大干三年。”

    李逸风看出来,关允其实十分镇静,他的手足无措是故意露怯。李逸风看破不说破,微微一笑:“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他转身就往回走:“瓦儿总是提起你,关哥哥长关哥哥短,她其实是挺傲的性格,也有点孤僻,通常不会将一个人这么放在心上,你能让她念念不忘,可见你很有亲和力。亲和力,也是为人处世一项必不可少的基本功。”

    此话似乎有所暗示,有影射冷枫之嫌,关允假装没听出来,笑道:“瓦儿她说我会体贴人照顾人,她一见我就觉得我有哥哥一样的亲切,肯定是因为我有一个妹妹的缘故。瓦儿很聪明,我确实是有一个妹妹,从小照顾妹妹,事事让着她,习惯成自然,我一见瓦儿就将她当成妹妹。”

    李逸风慈祥地笑了,眼见走到了东院和西院的交界处,他忽然站住,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关允,你提个意见,如果我和冷县长对换一下办公室,你觉得怎么样?”

    关允立刻心头一紧,果然,李逸风要大做人事文章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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