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

无光的洞穴里密布着苔藓与地衣，在这灾后的焦土之上，也只有孢子植物与蕨类才可以不经变异而存活，依托着洞内微存的水分，保留着千年未改的模样。

洞穴天然形成，哪怕是人类最尖端的武器在这片土地上狂轰滥炸，终究还是为生命留下了落脚之地。

幽幽的光自未知处发散，照亮穴壁上的火把，可惜只余下木棍与少数的灰烬残留，精华早已在不歇的燃烧中殆尽。

借着这光，依稀可见穴壁上有图画与线条，凹痕上苔藓密布，几乎看不出往昔的瑰美，线条好似大陆的轮廓，不规则的椭圆形，中间有细小的线条穿过状若河流。

在这些线条交错或夹缝处，有类似动物与植物的图案，栩栩如生却又被时间消磨，无法辨认，只能辨识出类似猫头与云朵的形状，和中部几乎劈开大陆的裂缝。

在一切的正中间，是鬼魅的竖瞳，圆圈嵌套一枚镂空的六边形图案，仿佛黑洞般幽邃深沉。

光影交织间，不知是否是光线的折射，裂谷间的眼轻微的眨动，在无法探知的虚无中溅起阵阵涟漪。

黑暗在那一刻退散，光照亮洞穴，在极深处，那是光发散的地方。

空洞。

空洞的眸子，那里是虚无的黑，血液自孔洞中流出，凝固，在面颊上留下如泪痕般的黑印。眼珠不知所踪，却好似依旧可以视物。

天蓝的纱裙上缀着几点白色，修长的躯隐在衣着之下，微光不足以通过细小的眼孔透出曼妙的身姿，却赋予了一份朦胧的安详，如此刻时光静好。

是位女子，靠坐在一块石板上，面前是一个小男孩，幽光便是从他的眼睛中发出的，那是双透明的，静如琉璃，透似水玉的眼眸，仿佛可以映射出时间的流淌。

男孩身无寸缕，浓黑的发，粉雕玉琢的小脸惹人怜爱，肌肤如牛奶一般白嫩润滑，这在如今辐射遍野的荒野上，罕见程度不亚于会翻身的卡德加咸鱼，毕竟婴儿在母胎中便受到辐射的影响，而食物与饮用水也遭受到了污染，出生皮肤就有黑紫的胎记与斑点，甚至残疾。

空气似在震动，失去双眼的女人在黑暗退去后有了轻微的呼吸，回光返照般笑了起来，温暖如寒夜中的篝火，亦闪耀如天际的流星，尽管脸上的血印依旧狰狞。

男孩急忙凑上去，伸手擦拭女人的双颊，于是，笑容更加灿烂，女人摇了摇头，示意停下，可男孩依旧执着地擦拭着，像个机器，呆板却一丝不苟。

“没用的，琉璃镜瞳里蕴藏着我一身的生机与念力，离身后还能给你说几句话，已经很不容易了。”女人挣扎着抬手握在男孩的手腕上，感受着属于孩童的温暖与柔嫩，有些不甘心，但依旧笑着，好像是她生的本能一样，“就是不能陪你一起去看看皇城了。”

“没事的，我可以的。”男孩紧抿着嘴唇，反手扣在女人的手上，不愿松开。

女人的脸上露出追忆的申请，似是在回忆故人，回忆家乡。女人好像累了，低垂着头，用额头抵在拉紧的双手上，低声呢喃：“到了城市里，不要失望，虽然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但每个自私的人也都拥有自己的理想与执着。为了利益争夺构陷，但离开这些，又怎么会有现在的八百里连城与钢铁洪流呢？”女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多理解，多包容，多走走，这样……”

“别说了妈妈，休息休息吧。”男孩仰起头，琉璃似的眸中闪耀着光，晶莹剔透，打断了女人。

女人一点都没有生气，这样怎么会生气呢？

“妈妈啊……”低语声回荡在黑暗间的微光中。

“好，休息。”女人又笑了，轻轻地笑了，好像是放心了，呼吸也放缓，越来越缓，缓到甚至感受不到呼吸间的气流。

感觉到了女人生机的流逝，男孩的手握得更紧了，可惜死神的脚步并不是单凭留恋就可以阻挡的。

再一次的，黑暗如潮水用来，光明退散，收缩到男孩与女人之间，小小的。

无法挽留的是生命，可必须面对的也是生命，死亡只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升华亦是开端。

男孩不愿离去，纵然这个黑暗的洞穴里如今只有一个活着的生命了，可他还是紧紧握着，紧紧握着逐渐失去温度的手，就那样紧紧地握着，似乎要等到乌云散去，等到光明重至。

呼啸的是风，冬风。

在这焦土之上，荒原之中，四季的划分只是一种习惯，其实只有冷暖二季，不过由于辐射云的影响，勉强也可以划分出四个季节。

赤裸着的男童晃悠悠地从洞中走出，他从黑暗中走来，走向未知的哭泣与笑容，或许光明。

不同于洞**苔藓与地衣的绿，大战之后，原本还算肥沃的土地化为焦土，在一些区域甚至出现了晶华现象，根本不存在生物生存的要素。

经过多年的恢复，在焦土上出现了特殊的辐射生物，以原生态中的生物为源，发生了无法计数与预料的变异，动物中出现了三个头的犬类，九条尾巴的猎狐，会飞的老虎，甚至是龙；而植物则依托于不同的生存区域，因地制宜的生长出茂密的根系，在西部的烈阳盆地，甚至出现了根系上千米的胡杨。

更令人类惊讶的是，如人类一般，这些奇异的生物中出现了拥有智力与念力的异种，联合掀起了荒野上令人畏惧的兽潮。

迈出洞穴，飘零的雪从天空降下，男孩双手伸出，捧起雪花，黑色的雪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这荒野上的事物，尽管没有御寒的衣物，可男孩丝毫没有颤抖，仿佛天生不惧怕寒冷。

黑色的雪落在奶白色的肌肤上，别样的美从色的反差中摩擦而出。

男孩似乎陶醉于这美景，飘飘扬扬的雪在冬风凛冽间曼舞，如黑衣精灵。

琉璃般的眼珠悄然变化，不再是空无一物，瞳孔自透白间涌现放大，又扭曲变形成六角形，骤然收缩，赫然留下了两朵黑色的雪花，晶莹而神秘。

血红的植株在风雪间摇摆，无助的孩子。

在男孩沉浸于雪景时，荒野的猎杀者们无声息的靠近，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动猛烈的攻击，而是如众星拱月般保护着男孩。

一切都那么安静。

男孩甩了甩头发，抖去积攒了一层的雪花，这才注意到身边的猛兽，丝毫没有害怕流露。

他伸出手抚摸身边红牙兔的长耳，毛茸茸的好暖和，虽然经过了许多次变异，可兔子的这个特点确始终保留。

“兔先生，城市在哪里啊？”男孩童真的声音在荒野间回荡。

红牙兔听懂了一般向东方跳去，男孩追随着雪地上的脚印，走向东方，身边是不知杀死了多少人类的异兽。

荒唐的组合，在风雪间愈行愈远，零乱的脚印延伸向远方，延伸向远方的远方，独留枯枝被雪压弯了腰。

或许多年之后，才会有人发现这个洞穴，发现经年前的离别。

“呦西呦西，话不垃圾，你这个密西，是个好人额。”卫兵说着不知是哪国的语言混着汉语，说的旅人一愣一愣的。

“你觉神马名字？从呐里来？”卫兵坚持他的八级口语，询问旅人的信息，顺道瞟了一眼。诶呦，小伙子身材偏高没有什么爆炸的肌肉，贵在匀称，背个大包，黑色的头发刚好盖着耳朵尖，五官看着便是星华那边的人。大眼睛扑闪着还怪机灵看着，关键是干净，这在荒野很难见。

“罗铭瑜，星华人，来这里调研。”旅人倒是很熟练地恢复卫兵，得到了确切的信息，门边的人工识别仪也通过了审核，旅人便提着包进入了城里。

不同于野外，荒野的城市虽然不如三大国那样有着完备的反辐射系统，也没有发达的绿色食品与饮水，但有了城墙的保护，最起码不用担心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兽侵袭。

在这座名为雪狼的城市，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雪狼的冬季，夜间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0度。幸好现在是秋天，罗铭瑜如是想。

罗铭瑜并非偶然其意来到雪狼调研，在皇城家中逗狗也比来这里安逸。起因当然还是4年前的兽潮。

按照惯例，兽潮10年一次，大多发生在春季。可四年前，在那个冬天，突然起来的兽潮袭击了包括雪狼在内的东部六城，最严重的就是雪狼城，精钢锻造的城墙四去其二，高压电防护网都被冲破。护城部队损失惨重，8位构装骑士与118位念力师丧生，其余守卫人员不计其数。这么多年过去了，雪狼城的部队战力也依旧排在东部倒数第一。

虽说如今电能武器已经有所发展，但已经成熟的火药武器显然还是主流。一套产自帝国的构筑，那价钱，啧啧啧。

所以穷的连安置房也搭不起来了吗？

再来之前罗铭瑜做了充分的准备，还请了星华著名的卜师占卜了一次，卜师神秘地告诉他：“小子，那是你迈向死亡的第一步，或许也是最后一步。但天无绝人之路，生机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只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人活着都会死，罗铭瑜丝毫没有担心，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本身打算直接前往图书馆翻阅兽潮记录的罗铭瑜突然打算想去酒吧歇歇脚。

坐在雪狼城的巴士上，车载的电视荧幕播放着雪花公司的新游戏机广告，还请来了几位二线明星宣传。荒野的高辐射以及各种复杂电磁状况，信号只有城区才有。网络只限于局域网，游戏机成了大多数人的选择，关键还便宜。

至于vr虽然技术以及配套游戏已经成熟，但在荒野，流行度似乎不高。

如今各国网络已经基本恢复战前水准，6g超乎你想象，而在这里，4g就烧高香了。

化石燃料依然是主要能源，核能的利用在荒野较为少见。在兽潮与天灾的干扰下，建核能发电站无异于抱着煤气罐睡觉。

看着路边三三两两的行人与轿车，再想想皇城奢靡繁华，锦缎罗裙。罗铭瑜叹了口气，随手打了个响指，一只暹罗猫便从背包中钻出脑袋，嘴里叼着一个便携式电脑。罗铭瑜伸手摸了摸猫头，“奇诺啊，晚上请你吃狼肉煲，本地特色菜。”

“哦。”奇诺高冷地应了一声，便又钻了回去，顺道用尾巴抽了罗铭瑜一大嘴巴子，还没拉拉链。

养猫多年，罗铭瑜早就习惯了这种态度，反手拉上拉链，点开地图导航，按照提醒音走向雪狼城最大的酒吧白海狂潮。

多少有点失望，离酒吧还有百来米的距离，罗铭瑜就看见了满是污迹的外墙，装点的灯牌上黑一块亮一块。这要是放在皇城，营业执照都办不下来吧。

“先生，柠檬酸了，泡水正好。”一个小男孩抱着一个竹筐跑到罗铭瑜身边推销。

“什么？”罗铭瑜有点懵，这话怎么怪怪的听着。

“就……你买吗？”小男孩怯生生的，似乎被罗铭瑜的语气吓到了。

罗铭瑜定了定神，自知方才态度不妥，声音放低8度，“小家伙，这话谁教你的呀？”

“前面酒吧里的大叔啊。”小男孩抱紧竹筐回答，顿了下，男孩从竹筐侧面掏出一本小册子，“先生，这是从星华无相山庄流出来的掌法，据说从天而降所向披靡，您要吗？”

罗铭瑜呆住了，但也就是那一刻，罗铭瑜好像明白了什么，轻轻笑了，这也是他自离开老师之后第一次笑得如此真诚，由心而发。他伸出手去摸小男孩的脑阔，男孩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却又强自站定，任狼爪落下。

“跟我走吧，去星华皇城，酒吧是这里的5倍大，柠檬……总之比这里好多了。”罗铭瑜蹲下身子，凝望着男孩。

“发钱吗？”男孩眨巴着眼睛问。

“当然！”罗铭瑜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支票递向男孩，男孩忙双手接过支票，细细一看，好多零啊！

“老板，我们什么时候去皇城啊。”男孩把支票塞进上衣内侧的夹层里，仰着头，满脸的喜悦。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家伙，哦不，小伙计。”

“没名字呀，一直都没。”

“在我们星华，李姓最多，我最好的朋友叫欧阳奕轩，就叫你李奕轩吧怎么样？”

“嗯！”

“今年多大了？”

“10岁了。”

“对了，把你那个美瞳摘了，小孩子家家带那个干嘛。”

瞬间安静的城市，绽放的眸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雪，黑色的雪，没有人质疑那一刻针掉在地上也会被人听见。

路边的行人也注意到了这天地的异象，孩童们欢悦地打闹，而成人则疑惑这雪的突兀，天气预报又不灵了？

罗铭瑜半蹲，双手搭在李奕轩的肩上，看着那琉璃似的眼睛与正中黑雪似的瞳。罗铭瑜笑了，使劲揉了揉李奕轩的头发，伸出右手，这是他30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李奕轩放下竹筐，握在那伸出的右手之上，就像4年前一样，只是换了一个人。

“怎么不拿着筐子啊，里面柠檬还有不少。”

“真的好酸的老板！”

“嗯，以后就叫老板，对了，美瞳先带上。”

“好。”

于是乎，两个人拉着手走进酒吧，走进人群中央。或许没有人料到，在20年之后，在终焉到来之时，正是如今一高一低的两个人挽狂澜于既倒，拯救水火中的众生，翻开了这星球的新篇章。但在这一刻，他们只是一家小酒吧的顾客。

只点了两杯柠檬水的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