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林。

枫林如火, 燃烧了一季萧秋。

沙华慢悠悠的走在枫林内，他一身红衣似锦, 又似地狱中焚烧一切的劫火，红得甚至比这漫天的枫叶还要让人心惊胆颤。

然而, 此刻的他却是面色苍白的趴在地上，喘着大气，手指死死的扣住地面，指甲抠入土中，指尖甚至已经抠出了血来。

“黄……药……师……”沙华漆黑的瞳仁盯着地面，那深不见底的黑，仿若要吸进一切, 只见他咬着嘴唇, 直直的将那嘴皮咬出血来，无比愤恨的吐出让他恨入骨髓的名字，仿佛在抵御什么一般，那额头衣裳, 全部被汗水浸湿, 忒是狼狈。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四野很静，静得仿佛连满林枫叶飘落都已经静止了，久得似乎天地万物都已经寂灭，只剩这袭天灭地的痛楚灭天而来，沙华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待似乎连这痛楚都已经快要麻木的时候, 那无比清晰的痛苦的感觉终于慢慢的小了下去。

沙华喘息了许久，终于死死的收紧手指，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的站了起来，带血的手指按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强烈的起伏，低低的道：“黄、药、师，我――沙、华，绝、对、不、会、让、你、出、来。”

你早该死了。

闭上眼睛，又霍然睁开，终是踏着脚步，慢慢的走出了枫林。

然而，谁也不知道的静谧气氛中，在离沙华不远的一棵枫林边，一青衣道士打扮的刘缁衣静静的瞧着沙华一瘸一拐的背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疏楼龙宿拖着周伯通从襄阳出来，便直直的将此人丢给了佛剑分说，自己一个闪身转瞬没了身影，佛剑分说面色冷清，便欲跟随而去，却是素还真拂尘一挡，挡住了佛剑分说的步伐。

“佛剑前辈。儒门龙首自己有事，我们便不要打了了他罢。那扰人私事之万恶作为，想必佛剑前辈绝对不会去做的。”说罢想了想，道：“素某如今想去百花谷拜访药师慕少艾，疏楼前辈既然将这周伯通交与了你，佛见前辈不若与我同行，顺便教此人武功如何？”

佛剑分说想了想，又瞧着疏楼龙宿离去的方向，半晌不说话，素还真微微笑道：“佛剑前辈，我们此次难得来这边，既然还有其他人在，老朋友见面，想必别有一番风情，若是佛剑分说前辈愿意，不妨去白驼山寻那阴川蝴蝶君与丹枫公孙月，这两人武功高强，若是对抗魔界得此助理，想必乃武林之幸。”

佛剑分说淡淡的瞥了素还真一眼，面无表情道：“我突然想到龙宿有一日跟我说话。”

素还真道：“哦？”

佛剑分说“恩”了一声，继续道：“龙宿说，素贤人与剑子乃是典型的死道友不死贫道，武林中有素贤人在，乃是武林之幸，他人之劫，被清香白莲拖出的人，需要拿百条命来赌……无怪乎月才子谈无欲怨气颇深啊。”

素还真“咳”一声笑了笑，正欲说话，便听佛剑分说再三接道：“我原本是不相信的，现在总算信了。”

这下，饶是素还真八面玲珑，脸皮厚实，亦不知道再说甚，只得叹道：“佛剑前辈，少艾等我，素还真先走一步了。”说罢不等人反应，化光而去。

佛剑分说冰山这一张脸凝着素还真突然离去，双手合十，亦跟着消失了。

疏楼龙宿一路化光，风驰电挚行了片刻，终于望见了一片红的似火的枫林，斗转星移，正值深秋，翩翩红色挂在枝头，顿时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然而，疏楼龙宿却不在意，刹那穿进枫林，凝着昏死在地上的红衣人，这人一头雪白的长发零零散散盘在地上，与飘落红叶意外的呈现出一种相生相谐之势，然而，这人即便是在睡梦中，眉头亦是皱成一个拧不开的川字，远远看来，愁眉苦脸，容颜惨淡，竟是让一向铁石心肠的疏楼龙宿的心底那根弦亦是微微触动了。

然而，在这红衣人的旁边，却是站了一个穿着赶尸匠袍子的青衣人，只见他弯下腰，目不转睛的俯视着红衣人许久，终是摇头喟叹道：“沙华啊沙华，你明知那人心如铁情如石，是无情无义冷血冷心，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俗话说天下何处无芳草，兔子不吃窝边草外加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此天经地义的‘三草定律’你不禁都犯了还犯他个彻彻底底，亦不回头看一看龙草虽好，但四野的风景更好啊……罢了，既然你这般在意那尾华丽张狂的龙，我刘缁衣与你相识数年，不若帮帮你，也算尽了朋友之情！”一边说，指尖渐渐凝起一道白光，便欲朝着地上的人的眉心点去。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眉心的时候，背后陡然一阵煞气逼来，刘缁衣反手转身，衣带翻飞间踏足闪过忽然向自己不由分说袭来的杀气，待稳住身形之时，人却已经离开地上的人三丈之外。

疏楼龙宿手握紫龙扇，面色含笑，眼眸清清冷冷的凝着刘缁衣，道：“好一个为尽朋友之情义不容辞，刘缁衣，你多管闲事了。”

刘缁衣见着这个笑得丝毫没有笑意的人，也不恼，“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沙化与刘缁衣相交千年，刘缁衣自然要帮他将黄药师从这副躯壳里赶出去的，倒不是疏楼公子这般，即便是自己双生并蒂白莲，亦是放弃的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疏楼龙宿捏着扇骨的手一凝，冷冷道：“疏楼龙宿如何，无需刘缁衣多做评价，但是若是你对黄药师有一丝一毫的威胁，疏楼龙宿绝不客气。”

刘缁衣目光一厉，疏楼龙宿说的是“黄药师”而不是地上的人，看来他将这事管定了么，不由心下一沉，面上却是死皮耐脸的笑道：“疏楼龙宿，你不是一直不管黄药师的死活的么？如今怎么突然想到来看看了？”

疏楼龙宿不语。

黄药师有黄药师的骄傲，身为五绝东邪的黄药师，绝对不会甘心输给万年前的一个元神，而如今疏楼龙宿真的插手对地上这副躯体做了什么，黄药师醒来后，绝对不会高兴。

然而，即便如此，疏楼龙宿既然不涉足两个灵魂对这副躯壳的控制权，却也决不允许其他人的干扰。

刘缁衣仿佛明白他的想法，瞪了疏楼龙宿许久，终是懒洋洋的“啊”了一声，心念电转之间想着要不要与面前这尾目中无人的华丽狂妄的龙打上一场，却是地上的人手指一动，痛苦低吟了一声，慢慢的醒了过来。

兔起鹘落间，疏楼龙宿与刘缁衣齐齐朝地上的人逼了过去，地上的人蹙着眉头抬眼，泪眼迷蒙仿佛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待他抚着头，从地上做起来，完全清醒的时候，立刻看到了两道如狼似虎的盯得人很不舒服的目光……不由眉头蹙得愈发紧了。

只见青衣人手杵地从地上站起来，笔直的站在两人中间，先是扫了刘缁衣一眼，继而将目光滑落在疏楼龙宿的身上，疑惑道：“龙宿。你这是为何？”为甚如此奇怪的盯着我？

一语毕，疏楼龙宿眼角一弯，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刘缁衣身形一震，诧异的盯着青衣人，脑中嗡嗡作响，半晌反应不过来。

怎么回事？

从沙华在黄药师体内苏醒的第一刻起，他便一直瞧着这具躯壳里的魂，虽然黄药师一直未有消亡，并且日渐有苏醒抗争的趋势，但是想要将沙华逼出去，依然是天方夜谭。

即便是前不久沙华被黄药师弄得痛苦万分，但是凭沙华的实力，黄药师依然不是对手，但……

为何苏醒过来的是黄药师？

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刘缁衣瞳仁幽黑的盯着黄药师，那目光火烧火灼，似要硬生生在黄药师的身上挖出个洞来。黄药师被他看得不耐烦，冷哼一声，便朝着疏楼龙宿走过去。

“龙宿。”轻然一叹，声音幽幽，目光清凉，便似一眼万年。

如今他的脑中糊里糊涂，身上脏乱，枯瘦，很多片段混乱于脑中闪过，似梦似幻，看不真切，他实在需要找个人好好的把这许多事情理一理，想个明白，然而他天性孤高，这能走近他心里的，怕是只有眼前这个人了罢。

疏楼龙宿眉目含笑，浅浅的“恩”了一声，对黄药师伸出手，黄药师原本冷清的面容中意外的显出几分柔和之色，亦不管这肉麻是否酸到了旁观者，同样伸出这段日子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指节，朝疏楼龙宿纤细修长的手指上搭了去。

刘缁衣霍然瞪大眼睛瞧着这两人煽情的演着让人喷血的戏码，傻兮兮的盯着这两人离开，脸上的表情彻底僵化，半天反应不过来。

隔了许久，只见他伸出手指扯着自己的面皮，东揉揉西捏捏，眼波流动，闪着复杂莫测的神色，半晌，终是喃喃的叹了一口气：“沙华……我为你不值……”

话语轻柔，带着说不出的凄凉萧瑟之气。

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神凌厉一闪，目光如炬，顿时消失在枫林之中。

然而，与沙华抗争赢了的黄药师却是与疏楼龙宿两人到了桃花岛，黄药师换了一身红衣，罕有的穿上了一身洁白，冰蓝雅致的花边沿着袖口底边蜿蜒盘旋，那花纹雅致清淡，繁复而不庸俗，细致而非华丽，穿在从来都是一身青色布衫的黄药师身上，配着那如丝一般柔滑的白发，竟是说不出的清俊飘逸，雅若谪仙。

待疏楼龙宿看着他为黄药师选好的衣裳之后，挥着扇子，满意的点点头，不由得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黄药师站在艳如劫火的桃花林中，疏楼龙宿忽然踏足上前，翩然走到黄药师面前，瞧了黄药师许久道：“黄药师，再见你……我很高兴。”他本来想说恍若隔世，但是忽然想到这句话曾经对另外一个人说过，滑到嘴边的话陡然一转，便成了另外一句。

黄药师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他低低的道：“谢谢。”

谢谢疏楼龙宿相信他。

谢谢疏楼龙宿没有插足他与沙华之争。

亦谢谢疏楼龙宿虽然没有插足他与沙华之事，却是一直一直在关注他。

显然，回来的路上，疏楼龙宿已经东挑西捡，把大致的情况长话短说的告诉了黄药师，包括他与杨过黄蓉赵志敬等人的争执与事端。

然而，黄药师是何人？

超级孤高，超级护短。

果然在这一句“谢谢”之后，黄药师面色一变，话锋一转道：“但是疏楼龙宿，蓉儿之事，你也忒是欺负我女儿了，蓉儿何时招惹了你，要你这般对她？岂非太蛮不讲理了！”

疏楼龙宿道：“黄药师。你与我，何时讲理过？”

黄药师面目表情的凝了疏楼龙宿半晌，终于挫败的叹了一口气：“我就喜欢你这般蛮不讲理。”

黄药师道：“若是有朝一日，你突然讲理起来，或者你突然为了江湖事而奔波劳碌，或许，你便不是你了……我不是怪你不帮蓉儿，我只是怨你和着他人来欺负蓉儿……那杨过究竟是何人，值得你为他如此？”

疏楼龙宿笑道：“杨过就是杨过，黄药师，他并没有让我值得帮他什么，只是我看不惯你孙女郭芙刁蛮任性而已，你黄老邪的女儿果然不愧是黄老邪的女儿，一样的护短成癖，才把郭芙教得那般无法无天。”

黄药师蹙眉，忽然大袖一拂，道：“算了，这些事情我懒得管，这几年你一个人，倒是让你久等了。”说着拐着龙宿往自己的院子里踱去，“你想吃什么？我去弄。”

疏楼龙宿笑道：“我不饿。”他说：“黄药师，来下盘棋罢。”

黄药师点点头，于是两人顺着路往疏楼龙宿的房间走去。

请棋书画，奇门术数，疏楼龙宿与黄药师两人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只见疏楼龙宿靠着凉亭的栏杆，悠然的抽着旱烟，手指一动，那黑子便朝着星位移了去：“黄药师。你还记得清香白莲素还真素贤人么？”疏楼龙宿道。

黄药师点头：“素还真风骨清奇，气质独特，的确是那种让人一见便永远不能忘掉的人。”他顺着疏楼龙宿的黑子在旁边下了一颗白子：“他怎么了？”

“在你沉眠之时，素还真与佛剑分说两人从那边来了。”疏楼龙宿悠悠的吐出一口烟，看着烟圈在眼前飘荡消散，道：“以素贤人之能，若他确定我没死，骗佛剑一起找到这里，不是没有办法的。”

黄药师抬眼凝着疏楼龙宿，口气细微不悦，道：“你与素还真两人从来八竿子打不着，他来找你做什么？难不成想连你也想拖去替他打工卖命么？你不是剑子，也不是佛剑，江湖中的事，你多半是不屑参与进去的。”

疏楼龙宿言笑晏晏的看着黄药师，似笑非笑道：“生气了？”

黄药师冷哼一声，不言。

疏楼龙宿似笑非笑的容颜忽然说不出的戏谑起来，“哈哈”笑道：“黄药师，你这让人千揣百测表情，疏楼龙宿可以认为你在舍不得我么？”

黄药师怒道：“疏楼龙宿。几年不见，你这恶劣的性子倒是变本加厉了。”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靠近这个笑得万分恶劣的人道：“我黄药师就是舍不得你，如何？”一把扣住疏楼龙宿的腰，倒是主动得很。

疏楼龙宿瞧着黄药师铁青的面色，“哈哈”笑着，反手推了黄药师，身子一倒，将整个头颅放在这人的大腿上，一边抽烟，一边瞧着满园桃花盎然，道：“黄药师。你什么时候把这桃花全部换了，我不喜欢。”

黄药师手掌弄着疏楼龙宿的柔亮的紫发，低道：“你想栽种什么？”

疏楼龙宿想了想：“梨花罢。”他说，“梨花与桃花差不多，但是颜色不同。我喜欢梨花。”

黄药师“恩”了一声，俯头，将嘴唇凑到疏楼龙宿的额前吻了吻，道：“就依你。”

疏楼龙宿懒洋洋的“恩”了一声，看着黄药师纤长的银发搭在自己的脸上，丝丝扰扰，轻柔微痒，一手挑起黄药师的银发，裹在手里与自己的发丝打了个结，又百无聊奈的拆开：“你放心，我不会回去。”他说：“只要黄药师还是黄药师的一日，我便不会离开，即使偶尔迷路，总会回来的。”说罢感受到黄药师捂着自己头颅的手指一凝，挑眉道：“怎么？”

黄药师道：“你这般柔和口气说话，这般顺从的模样，倒是让人有些不习惯。”

疏楼龙宿白了黄药师一眼，“悲伤春秋，悲春伤秋，疏楼龙宿偶尔亦会感怀一下，若是黄药师不喜欢，自可离开。”

黄药师对任何人都是孤清高傲不计颜色，然而面对眼前的人，倒是生出一种无可奈何之感：“疏楼龙宿猖狂任性，偏激孤高，果然是一个从来就不会看人脸色让人顺心的人。”

黄药师道：“但若世界上毫无个性阿谀谄媚的人多了，偏偏就你这种性格入我黄老邪的眼，你说我会不会让一个好不容易入了眼，入了心的人离开？”说着不等疏楼龙宿有甚反应，径自朝那人的唇上吻了去。

疏楼龙宿倒也不矫情，两人都是不顾礼教之人，即便是在英雄大会上他与黄药师两人之事被人公之于众而不惜与武力压人也没有放到心上，黄药师常年身居桃花岛，看不起世人俗礼，就更没有在乎过什么孔孟仁礼，两人干柴烈火一碰，疏楼龙宿身子一翻转搂着黄药师的腰滚到地上，转瞬之间，天雷勾动地火，巫山遇到云雨，春光明媚，乍泄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