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艾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那种情况下见到欧阳克。

那人蜷缩在穆仙凤的手中, 昏迷不醒，一身质地上好的白绸衣裳上侵染了大片鲜血, 脸色苍白得甚至可以媲美死人。然而眉头，却始终蹙成了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恍然间, 似乎时光错乱，慕少艾突然想起了比他小很多的羽人非镜。

慕少艾有一刹那的失神。

然而，他还没有说什么，疏楼龙宿便将那白衣人丢给他，自己洋洋洒洒拂袖而去。

真是一个会找麻烦的人。

慕少艾心想，一边将烟杆揣在怀里，自己将那人抱起, 往屋内走去。

百草谷的风水很好, 草长茂盛，药物自然多得足以吃死人，但慕少艾没有想到，这个自己好不容易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将他从鬼门关拉过来的人却只是整日坐在百草谷的栅栏边, 发呆。

慕少艾注意过他几次, 他每次天方亮的时候便起了床，然后一坐就是一整日，直到日落西山，才被自己拖着回屋。

有点像羽人非镜。

慕少艾想，不过不同的是，他们一个在发呆，另一个会拉二胡, 总之，都是把自己的心思闷在肚子里，对周遭不闻不问。

于是慕少艾无不感叹自己是不是真的快成人家父亲了，终是被几个小孩子折磨得唉声叹气――或许，应该叫“自作孽不可活”罢。

于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欧阳克一日一日的发他的呆，而慕少艾一日一日的熬着药，碎碎念自己真是苦命。

终于有一日，不知道那人想通了什么，当慕少艾一早起来的时候，便见那人穿着自己的衣裳站在自己床前，目光璀璨，在天灰下闪着凉凉的光。

“我要出去。”第一句话，他便这样对自己说。

慕少艾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眼，鬓边微微被薄霜浸湿，衣裳微润，鞋子两边沾着污泥，显然是在外面晃了一夜，于是慕少艾“哎呀呀”叹了口气，笑道：“出去作甚么？”

欧阳克不语，默然半晌，“我、要、出、去。”他愈发坚定的道：”你这百花谷里不知道弄了劳什子的阵法，我走了一夜，依然在原地打转，慕少艾，你能不能放我出去？”

慕少艾看着那人咬牙切齿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的模样，微微一笑，按理说，欧阳克若是要走，他自然也乐得欢欣，更没有什么理由留一个白吃白喝的还不做事的人在这里蹭饭，但是在看到欧阳克幽邃的眼瞳的时候，他的心不觉一震。

这个人……终究不是羽人。

羽人悲哀、自卑、但若是他自己一个人，绝对不会像面前这人这般，在被悲哀侵染之后依旧荡着如此风流韵转甚至是愠怒而不发的神色。

许是世道□□隐，慕少艾一个人在百草谷着实无聊，看着欧阳克一脸不悦的模样的时候，慕少艾“呼呼”两声，忽然很想逗逗他：“你想出去？”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算盘：“欧阳克，你在我这里白吃白喝三十五天，每日我算你五两银子，一共是一百七十五俩，外加浪费我各种烂七八糟的草药以及我这段日子来照顾你为你做饭以及借我衣裳穿的费用，一共一万二千五百两……”他抬起眼看欧阳克，笑吟吟的道：“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不出意外，他看到欧阳克一怔，随即眼中波光流转，咬牙切齿的道：“慕少艾，你这是乘火打劫。你……无耻……”

好个可爱的年轻人！慕少艾无辜的笑：“哪里，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老人家我一把年纪，拼死拼活把你从鬼门关就出来，你就不会救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欧阳克恨恨的看着这个吃骨头不吐皮的人，愤愤半晌，终于憋了一口气，道：“慕少艾，我现在没有银子，待我回到白驼山之后，自然把银子还给你可好？”

当然不好……

慕少艾懒洋洋的抽着烟，放下算盘坐回床上：“老人家我一把年纪，无心追债，这天大地大，谁知道你一走会躲到何处去？如果你没有银子，不放在帮我在百草谷帮我种草熬药，等还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自然会放你走。”顿了顿，又道：“看到送你来的疏楼龙宿的份上，你放心，我自会给你打八折，不会太久的。”

欧阳克脸色铁青，但还是忍着怒气，道：“不会太久是多久？”

“大概……六十年吧。”慕少艾想了想，道：“六十年，不算太久。”

这下，任是欧阳克竭力克制自己一肚子怨气也忍不住爆发了，一拳朝着床上嬉皮笑脸的人打过去：“慕少艾，你这个杀千刀的，究竟还要不要人活，本公子跟你拼了！”

“哄”的一声，慕少艾身子轻轻一移，欧阳克的拳头顿时打在了床头，整个人匍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慕少艾看着欧阳克因为过度使力而受伤的手背，不由喃喃一叹：真是好狠的心，看他手上鲜血长流的模样，想必定是用了十成十的模样罢……不由摇摇头，从床头架子上拿出膏药，准备给他上药，算了，这人要走，他慕少艾也乐得清静，看他这般怒气滔天的模样，想必不会如羽人那般，一阕不振。

谁知欧阳克却是死死的盯着慕少艾拿着膏药的手：“我不要你治。”

慕少艾道：“为什么？”

欧阳克恨恨的道：“我在这里不过白吃白喝住了一个多月，你居然想让我在这里大白工六十年，我若是在用你慕少艾的东西，你岂不是要让我活生生的被关在这里老死……反正你们这一群人都是杀人不用刀的混蛋，那周伯通不过骂了疏楼龙宿一句‘鬼’，他便三番五次戏耍他，几乎让他落入海里淹死，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慕少艾一怔，随即“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敢情原来还有这档子事，疏楼龙宿捉弄周伯通居然让他以为他们所有的人都那么坏么？也不说话，抬手定住欧阳克，抓起他的手，洗净，上药，用布将伤口处细细的裹起来，这才道：“晚了！你已经用了，看来你果真得在这里呆一辈子了。”

忽然间感到身旁的人手指一颤，整个身躯几乎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慕少艾，你怎么不去死！我要杀了你！我绝对要杀了你！”那人恶狠狠的嚷。

看着欧阳克全身颤抖的模样，慕少艾收起笑容，忽然觉得自己是否玩得太过分了，毕竟欧阳克不是他们那边的人……于是道：“我送你出去。”

欧阳克一怔：“恩？”

慕少艾似笑非笑道：“你不想走？”

欧阳克浑身顿时一震，马不停蹄的从床上跳起来，撒丫子似的飞奔出门外。

慕少艾把欧阳克送回了白驼山，白驼山此时无人，空空荡荡，一群姬妾美婢一看到他们的少主子，一窝蜂的围了上来，而欧阳克也是笑脸吟吟，一派风流痞子样。

慕少艾站在门口，没有细听这群莺莺燕燕，似乎有人提到了完颜康的事，说他似乎被黄蓉郭靖几人弄死了，具体情况慕少艾没有挺清楚，但是刹那间，四野仿佛沉寂了下来，落针可闻。

慕少艾诧异看去，却见欧阳克的折扇掉在地上，那人面上惨白，浑身都仍不住颤抖了起来，终于，只见那人目光呆滞，许久似乎反应过来自己面前还有一群姬妾，苦笑了一下，道：“各位美人儿姐姐，公子我有点累了，你们也回去休息了罢。”

那群姬妾自然发现他的神色不对，也不敢乱造次，朝欧阳克与慕少艾一拜便规规矩矩的退下了。

隔了良久，欧阳克没有看慕少艾，只是一步一步往大厅后面走去，慕少艾看着欧阳克神色飘忽，不由一叹，捡起扇子跟着欧阳克走到了屋里。

欧阳克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慕少艾知道他没有睡觉，然而，即便是一向口才颇强的人，这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微微抽着旱烟，便打算离去。

然而……

“你知道么？我知道他喜欢黄蓉，但是，却没想到最后会是这种情况……”忽然背后欧阳克清冷而低哑的声音传出来，慕少艾顿住脚步，只听房内的人低低的道：“我知晓他喜欢女人……当日他为了穆念慈而杀我，其实当时我并没有生他的气，我只是很伤心，那时候我本来有很多很多话想给他说，然而却终究来不及说出来，其实我想问问他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我想问他他为什么喜欢黄蓉却又去引诱穆念慈，我甚至想问他如果我喜欢她他会不会讨厌我甚至厌恶得想要杀了我，然而……终究我被他杀了但是却没有问出一个字……”

“你知道么？慕少艾……当时我只是很伤心……后来我在百草谷想了很久，我想如果从百草谷出去以后，我一定会找到他，至少我应该亲口听到他给我一个答案，即便是再让他捅我一刀，让我实在他手上也好……没想到……”

没想到斯人已逝，一错过，变成了永恒。

慕少艾静静的听着他说话，那一日，他说了很多很多，包括自己的事，完颜康的事，黄蓉的事，以及很多很多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慕少艾静静的听，他没有回答，欧阳克似乎说得累了，终于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慕少艾走过去给他盖好被子，伸手一摸才发现这人居然发烧了，浑身滚烫，想了片刻，也不管这人究竟愿不愿意，到白驼山的仓库里弄了些药给他强灌了下去。

第二日，欧阳克醒来之后似乎好了很多，他在没有碎碎念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有再对慕少艾说什么，依旧胡闹，依旧跟着他那一群莺莺燕燕谈笑玩乐，只是那脸上的笑容，在慕少艾眼里看来，是说不出的复杂苦涩的韵味。

后来慕少艾将欧阳克的身体调理好了很多，欧阳克去找了完颜康的墓，因为没有墓碑，他失始终也没能找到埋葬完颜康的地方，所以最后只得坐在牛家村外，慢慢的喝完了一壶酒。

那时候，慕少艾坐在对面与他对喝，终于发现，他与羽人非镜，其实真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

即便是与朱痕染迹，亦不相同。

欧阳克酒到正酣，忽然抬手从怀里抓出一把大银票放在慕少艾面前：“你的银子，还给你。”欧阳克道，一边醉醺醺的准备站起来，往牛家村外走。

慕少艾愣了一下，一把按住正欲离去的欧阳克：“我开玩笑的。”他将银票还给欧阳克，自己不理会那人，站起来，离开。

“喂……你真的可以让人在你百草谷白吃白喝么？”身后的欧阳克忽然大叫起来。

慕少艾微微一笑道：“只要有人做事，老人家当然愿意。”

于是欧阳克道：“我在你那里住一阵好不好？我已经叫白驼山的众人去找我义父了，我给你种草熬药，住一个月，等我义父欧阳锋回来了我就走。”

慕少艾道：“当然。”

时光如梭，岁月无痕，所有的东西都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的改变，欧阳克没想到自己这一住，就是数个年头。

慕少艾更没有想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然喜欢将欧阳克气得跳脚谩骂，看他怒火冲天，气鼓鼓的模样。

有时候欧阳克实在气得无可奈何，会狠狠的骂慕少艾：“你为什么还不去死？”或者一脸苦笑的盯着他，问：“你就怎么那么喜欢折磨人！”

慕少艾总会偏头想一想，或许，欧阳克生气的时候，比之平时，更多了许多生气罢。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当欧阳克面上开始浮现很细微的皱纹的时候，有一日，慕少艾抱住欧阳克坐在夕阳下，忽然问道：“那时候，你怎么就想要在我百草谷住一阵呢？”

欧阳克想了想，将头靠在慕少艾的肩膀上，笑道：“其实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多想，只觉得会到白驼山守着那群莺莺燕燕烦躁得很，不如找个地方清静一下，而百草谷恰好人比较少，而你就在我面前，自然就问了出来了。”

慕少艾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道：“原来如此……”

可幸……

一念之间，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