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是原隰深深刻在心底的。就算她不回头，他也能听出来。

原来，这就是贺钧这么痛恨朝生的原因吗？恨她救了当初救了骊珠，还是恨她把骊珠变成凡人？

可是贺钧又是如何得知这些？如果不是骊珠告诉他，他又如何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天虞山长明殿榆火神君的存在？这背后，暗中操纵这一切的又是谁？

原隰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却无从得解。

幻影之中，骊珠问：“是你救了我？”

“你昏死在天虞山下，本座正巧看到了，不算是救。”

白衣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朝生。

三百多年前的她和现在并无不同，三百多年前的长明殿也和现在没什么不一样。

岁岁年年，同一个人守着同一个地方。无尽轮回，周而复始，那该是多么孤独。原隰想。

“可我还是很感谢你，没有你的话我必死无疑。”骊珠诚恳地说道。

朝生没有说话。她懒得与人寒暄，懒得世故周旋，懒得多看别人一眼，懒得多说一句废话。

骊珠也不觉得尴尬，又问道：“我没了鲛珠，你是如何救我的？”

“本座并没有救你，只是渡给你些神力，让你再苟延残喘几日。本座的神力，可比你的鲛珠好用多了。”朝生神色平静道。

“……”

骊珠大概听明白了，这位仙子并没有打算救她，只是留她一口气，让她临死之前交代一下遗言。

“那……这里是天虞山，你就是……榆火神君？”骊珠有些欣喜，长明殿和榆火神君她都有耳闻。

“是。”

“是不是只要我求你，你什么都可以做到？”骊珠问朝生。

“你想要什么？”朝生好笑地看着她，这个时候求她，想要的无非是活下去。可她许久都不见外人来，于是多问了一句。

“我想变成凡人，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人。”骊珠眼中满是坚定，不容任何人动摇。

“这是两个条件。”朝生说。

骊珠不解地看向她。

“不管是凡人还是什么人，都要活着。你又想成为凡人，又想活下去，倒是贪心。”朝生神情淡漠且平静。

“那神君能答应我吗？”骊珠期待地看向朝生。

“可以。”朝生说，“但是你要付出代价，两个条件的代价。”

“什么代价？”

“第一，鲛人没有灵魂，入不了轮回，只有一世的生死。你就算做了凡人，也只有一生，死了便是永远死了，没有轮回。这是等价，十分公平。

“第二，凡间不可能无故多出一个凡人。你要顶替一个已死的凡人的命格和身份，相当于你二人交换这一世的命格。但也仅仅是这一世。”

骊珠怔了一下，呆呆看向朝生。“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有着南海龙绡宫长公主身份的骊珠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那个凡人？”

“不错。而交换命格的前提是，你的记忆。”朝生说。

“我的，记忆？”

“你

变成凡人以前的记忆，还有你作为凡人直到寿命终结的记忆。也就是你这一生所有的记忆。不过本座现在不会要，等你过完这一世死后，本座再收回你的记忆。”

“那我死了以后，我的记忆会去哪里呢？”骊珠问。

“三十三重离恨天。”朝生说，“最后顺着天河流下来，进入归墟，来到冥界。要知道，地府有许多无趣的人，最喜欢看这些痴男怨女生离死别的事。”

“只有记忆，没有灵魂。”朝生说。

此时原隰终于明了，原来聚魂珠所折射出的汇聚在归墟里的记忆，实际上来自天河，来自三十三重离恨天。

骊珠苦涩地笑了，“常言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朝生没有理会她这句感伤的话，而是说道：

“但是你别忘了，你已经没有鲛珠了，你以为你现在所记得的一切还能记多久？不出两天，你脑海中的记忆就会很快散去，什么都不会记得。到时候就算你变成凡人，也是一个没有记忆的凡人，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一切。”

“你要体悟的是凡人的生老病死之苦，还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朝生顿了顿，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也就是说，变成凡人时我就会忘记一切，重新开始。”骊珠凝眸，神色微动，目光中带着不舍和眷恋。“如果我忘了他，如何能再找到他，如何能再爱上他？”

朝生无端地笑了。一个很轻的很浅的笑。她说：“你傻吗？其实想想，这一点都不划算。你完全可以向本座提另一个要求，你可以说你想活下来，以自己原本的身份。

“这样的话，本座完全可以给你找来一个的珠子来替代你的鲛珠，不比你原本的鲛珠差——左右不过是内丹一类的东西罢了。

“之后只要你认真修行，还有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几万年的活头，不比凡间短短的一世要好上许多吗？”

“只要能和他相守，一世便足够了。如果连眼前都抓不住，百年千年万年又能如何呢？”骊珠说。

她说，一辈子足够了。

她看向朝生，祈求道：

“我忘记他，一定找不到他了。但是他一定会记得我。麻烦你到时候把我送到他身边。就说我是骊珠——不，不行，就说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不，不对，就说……就说我是变成凡人的骊珠——不，不行，到时候他一定会很自责的。那……就说……”

骊珠极力思索着，“就说……就说我——算了，什么都别说了，把我送到他身边就好了。他那么好，一定会对我很好很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那么好，一定会对我很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祭坛上贺钧的心，她所期望的，他一点都没有实现。

“可以。”朝生说。

她叫来杳默翻了翻册子，后者说道：“凡间楚国有一公卿贵女名叫许长安，年十七。几日前被贼人所劫，就在方才为保名节自尽身亡。只要篡改所有见过许长安的人的记忆，让所有人都认为许长安就长骊珠这个样子。这并不是难事。”

朝生道：“就是她了。”

忽然之间，场景又有一瞬的黑暗，而后便是另一番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一醒来就看到了他。他叫贺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问我名字，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彼时在贺钧眼里，眼前的女子无论样貌还是身形都和骊珠一模一样，但是她是一个凡人，还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凡人。

她不是骊珠。

而这个凡人一动不动看着河里的鱼，贺钧觉得她一定是饿了。

这还是一个很爱吃鱼的凡人。贺钧想。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以后你就叫嘉鱼吧。”贺钧说。

“嘉鱼？我有名字了！”嘉鱼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喽！”

“贺钧对我很好，很好很好。他说话温柔耐心，从来不凶我，每天会给我讲有意思的事，带我去吃好吃的东西，去漂亮的地方。他带我去花灯节，送给我漂亮的花灯。带我去看烟花，去游湖泛舟，去看这个世界有趣的一切。我在这个世上，只有他。”

而贺钧对嘉鱼好，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和骊珠一模一样。

连南海鲛人族都宣布了骊珠的死讯，骊珠是真的回不来了。

尽管他没有放弃复活骊珠。

贺钧对嘉鱼好，不过是把她当成了骊珠的替身。他想把那些对骊珠的亏欠，亏欠的爱，亏欠的一切都补回来。

而贺钧也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因为他会为了骊珠伤害了一个人，一个无辜的人，一个喜欢他的人。

终于，许家的人找上门了，说嘉鱼就是他们许家走失的女郎，本名许长安。

“原来我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有家，有名有姓，我叫许长安。可我还是喜欢贺钧叫我嘉鱼，我还是喜欢贺钧。尽管我知道，我有一个生下来就订了亲的未婚夫。”

“其实，只要贺钧愿意带我走，我天涯海角都会追随他。我会不顾一切。

“可是，他没有。”

贺钧知晓许长安和太子偃的婚约后，让许长安嫁给北宫偃。

他告诉许长安，“嘉鱼，传说楚国王宫里有一本古籍，里面记载的都是起死回生的方法。只要你嫁给太子偃，就可以轻易得到。等你找到这本古籍，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起死回生？你要这本古籍有什么用呢？”嘉鱼问他。

“我想复活一个故人。她为我而死，我亏欠了她许多，我想……偿还她。”贺钧说。

“仅仅……是亏欠吗？”

贺钧没有再说话。

“好，我答应你。”嘉鱼落寞一笑，“你也不许食言。你说过你会带我离开。”

“好。”

“我爱贺钧，但他并不爱我。在我不是许长安时，我和他日日相伴，他对我那么好。我们一起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可是这一切都像是梦幻泡影一般，抓都抓不住。

“那次贺钧醉酒，他抱着我却在喊阿骊。他喝醉了便不会瞒着我，于是他告诉我阿骊是一个鲛人族的女子，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说，我很像她。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把我当成别人的影子。南有嘉鱼，也是指的阿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