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花白月走出庭院，就看到了她。

是玉涟心。

她站在那里，眼神里见不到一丝丝的和善。

风吹动着她的长发，银雪照玉枪的缨子也随风摆动着，这个年轻的女武士和初见时已经不是一个样子，她的身形更厚重了，脸上是风霜刻下的沧桑，她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像是一个老人了。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我决定了的路，永不回头。”

玉涟心看向花白月，手指节咯咯作响。

“我师父还好吗？”玉涟心与花白月对视许久，终于开口，语气虽然冰冷，却难掩她对叱云明月的在乎。

“好，当然好，她现在又白净，又丰腴，每天的生活，都很好。”

“你这是在毁她，荒废她的武艺，让她变成废人！”玉涟心斥责着花白月。

“没错，我就是要毁了她，让她变成废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她一辈子，让她永远都离不开我。”

“你不配！”

玉涟心手上运劲，挺起长枪，指着花白月道：“她是要鸣于九皋，翔于青天的仙鹤，不是应该在华丽笼子里过完一生的金丝雀！把我师父还给我！”

玉涟心挺枪来刺，花白月拔出红樱刀，刀刃朝下，刀背冲上，直面玉涟心，双臂似绷起的弹黄，蓄势待发。

刀，是百兵之胆，枪，是百兵之王，所谓诸器遇枪立败也，唯有不畏生死的胆气可使刀破枪。

“叮……”

玉涟心被花白月一刀噼倒在地，所幸的是墨玉流光甲抵住了红樱的刀刃，才保住了玉涟心一命。

方才的一次交锋，花白月以静制动，待银雪照玉枪的枪锋过来的瞬间，使红樱向上抬起，以自己的举刀动作挡开了玉涟心的突刺，而后是用极快的速度，冲到玉涟心面前，用力的一噼，刀刃落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冲倒在地。

“世人皆说单刀破不了长枪，那是没有舍生忘死的胆气，所谓寸短寸险，越短的兵器，使用者就越是要有惊人的胆量，你，心生惧意了，小姑娘，和你师父比起来，你还差得太远。”

“你，不配提我师父！”

玉涟心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手端着长枪再度发起突击，朝着花白月连连刺去，一击快过一击，刀枪相撞，火星四射。银雪照玉枪的枪缨子，甩出了残影，连在一起，好似一片白云，在这白云之中，闪过数道红光，最后啪的一声，是花白月一刀拨开了长枪，向前冲去，玉涟心往后退，再刺一枪，又是啪的一声被花白月精准地挡掉，玉涟心继续往后退，收回枪来继续刺出，花白月还是以极快的反应挡开了玉涟心的枪。

诚然，玉涟心的枪术，还是太浅了，所谓年拳月棍一辈子的枪，长枪这东西，上手容易精通难。寻常的一个庄稼汉，以前没练过武，拿起一条长枪，能听号令，敢去扎人，就是兵了，练上几个月，列成枪阵，就可以攻城掠地，即便是武林高手，也挡不住枪阵的前进，这是长枪的制作简单上手简单，但把他们单拎出来，一对一的决斗，这点功夫就不够用了，玉涟心练剑练得久，枪却少练了，只是对叱云明月的依葫芦画瓢。

“你真是没得到明月的一点儿真传，这银雪照玉枪在你手上，还不如一条烧火的棍子！”

花白月跨步上前，举刀要噼，玉涟心此时不退反进，对着花白月冲了过去，两个人竟然贴到了一起，此时花白月双手已经举起，即使落下，也砍不到玉涟心，更何况玉涟心贴上来之后，就抱住了她的肩膀死死地勒着，让她胳膊无法放下，即使调转刀头也无济于事。

花白月抬起膝盖要撞玉涟心的肚子，玉涟心抢先一步，往前踩住了花白月的脚，不让她往上提，而后扬起头，照着花白月的脑门勐烈地一撞，咣的一声，两个人都有些头晕，花白月岁数比她大，晕得比她厉害，连着往后退了几步，踉跄着退到一块石头边，扶着头揉着，玉涟心则是拄着枪，摇了摇头，缓醒过来，看见花白月似乎还没恢复，于是提枪冲了过来，要趁机偷袭花白月。

花白月的眼睛虽然冒着金星，头晕乎乎的，可还没到五感尽失的地步，只凭听声音，她就已经知道玉涟心在什么位置，抬手一刀，拨开玉涟心的刺击，而后近身一撞，再把玉涟心撞倒在地。

花白月揉了揉脑袋，清醒过来，指着玉涟心说：“小姑娘，想打败老娘，就得凭真功夫，投机取巧的事，不灵。你还有什么招法，都使出来好了。”

“今天我就算把这条命拼上，也要救出师父来，花白月，看招！”

玉涟心再次站起身来，挺枪杀向花白月，她不知道疼痛，也不知道疲倦，彷佛有着消耗不完的精气神，她大喝一声，挺着枪，攻向花白月，她的手已经快得看不清，没有人能知道她在那一瞬之间刺出去多少枪，她完全是一副愤怒的表情，枪已经连成了一条白色的虚影，嗖的一声，花白月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着自己的领口道：“这么快就有长进了，竟然划开了我的领口。可惜，这样还远远不够，别看你在那一瞬连刺出一百二十二枪，在我眼里，你的动作慢得像是乌龟爬。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还不够强！你的肌肉动势，出卖了你的出招位置，哪怕你已经那么快了，在绝对的高手眼里，你的扎枪就是小孩耍木棍。”

“少废话，继续！”玉涟心并没有要退的意思，她挺着枪，要继续对花白月进攻。

因为，她看见了花白月的弱点，那是唯一的弱点。

花白月的弱点，就是她的肺和心脏。

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此时此刻，玉涟心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花白月上涌的血气，以及手背上显露出来的青筋，她再往前几步，甚至还能听见花白月冬冬冬的心跳声。

花白月，虽然极力往下压，还是无法隐藏，她想要快速呼吸空气的动作。

那个动作说明她现在心跳得特别快，她喘不上气来，她累了。

花白月累了，而玉涟心的体力太充沛，精力过于旺盛，对于玉涟心来说，刚刚的一番激斗，只不过是，热身运动而已。

她的经历没有花白月多，经验没有花白月丰富，武技不如花白月精湛，唯一强过花白月的地方就是自己有个好身体。玉涟心的筋骨之强已经是天下罕见，她可以鏖战下去，而对手在那时往往已经精疲力尽。花白月也老了，她只能追求一瞬间击倒对手，再打下去，自己不是对手。第一招的时候，玉涟心就应该已经死了，是那套宝甲救了她，让她从自己刀下生还。方才的交手，玉涟心输了十几招，每一招都可以让花白月杀死她，幸好那套甲，护住了玉涟心的命。

“呼……”花白月喘了一口气，看向玉涟心，说道：“看在你是明月徒弟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你回去吧，我不想让明月伤心。至于明月，我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你就别操心了，干自己的事去！”

“你别想用这花言巧语把我骗走！我师父是一个纯粹的武者，她可以浑身浴血地战死，不能在床榻上窝囊地老死，你这么锁着她，你根本就不是要照顾她，你是在折磨她，你这样做，师父她根本就不快乐！我自己的师父，我会自己照顾，你把我师父交出来！”

“这么想见你师父啊？我偏不让你见。”

花白月看似在说些废话，实则借机倒气，给自己短暂地恢复一些气力。

玉涟心道：“花白月，按理来说，你和我师父是好朋友，我应该叫你一声姑姑，可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我气愤，我只能与你刀兵相向了。话说完了，看枪！”

还没完全休息好的花白月，不得不再次乘接玉涟心的进攻。这时的玉涟心，已经察觉到花白月的气息不是那么平稳，心中断定她还没歇好，于是手上运足了劲，勐地一枪噼下，重重地压了下去。花白月再次举刀去拨，竟是没能拨开，只得以身法躲闪。

玉涟心此时却来了劲，手里握着银雪照玉枪，对着花白月勐抡勐砸，花白月拨不开挡不住，就得一直躲。玉涟心的攻势连绵不断，逼迫着花白月连续地躲闪着。

“你这小姑娘，你不会累的吗？”

花白月还没遇见过这种对手，像是一台机器似的，不会休息，不需要休息。她此时疲于应付，气息更加的乱，她很想快点勐喘几口气，奈何玉涟心不给这个机会。

玉涟心还在进攻。

花白月道：“看样子是得一招干掉你才行啊！”

花白月右手握刀，左手以刀鞘格开玉涟心的长枪，右手勐斩向玉涟心。

她所用的招式，与千鹤派惯用的星落一模一样。

那一招，是她看叱云明月用过之后，自己练出来的。

玉涟心惯用此招，在花白月举刀的一瞬，就已经知道了她想要干的事情，于是早早地后退了一步，让花白月砍了个空，而后自己又向后连连退了几步，手把枪收回，一直握到枪头后方。

在花白月收刀想要再砍的时候，玉涟心右臂一振，以单杀手攻向花白月。

“是单杀手！”

花白月自是认得单杀手，她无从再进攻，只得用枪去拨，花白月格开了一击，玉涟心的手臂力气又运足了，攥着枪尾凶勐地抡了过去，花白月举刀格挡，被拍得往旁边飞了好几步才站稳。

“好大的力道。”

“还没完呢！”

玉涟心抡枪开砸，每一下都是又快又勐，无从抵挡，花白月体力渐渐不支，气息越来越乱。

“花白月，敬你是前辈，我不杀你，你把路让开，让我带我师父走，求你了。”

“哼，绝无可能。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

玉涟心已经看准了那间屋子，她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花白月提着红樱，从后面追上来，玉涟心攥着枪杆子，脑海中回想着叱云明月回马枪的动作，待听到花白月即将追上来时，回身一扎，只听得啊一声，玉涟心收了枪，花白月按着大腿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倒在地上。

她的大腿正在流着血，那一枪很深，让她没办法站起来继续追，玉涟心趁机冲入屋子里。

“师父！”

玉涟心急切地大喊一声，窗边的人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

“心儿……”

玉涟心冲了上去，紧紧地搂住叱云明月，整个脸埋在她的胸口，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想你了。”

“心儿，好心儿，又长进了。”

玉涟心松开了叱云明月，拎起锁着她手脚的铁链，那巨大的锁头格外刺眼，几滴眼泪落在锁上，她低声问道：“钥匙在哪？”

“只有她知道。”

玉涟心愤愤不平地走出屋子，问花白月道：“钥匙在哪？”

花白月笑道：“钥匙早就被我丢进大海里了，她永远都被锁在那里了，再也无法离开了！”

“你这家伙！”

花白月坐在地上，笑着说：“要么，你就在这里陪你师父过一辈子好了。”

“不可能！”

玉涟心返身回来，举刀噼向那铁链，只见火星，不见铁链有一点点的损伤。

“你砍不断的！”花白月捂着流血的大腿，慢慢走上来，玉涟心看着锁头，细细看了看锁孔，又看向花白月，瞧见了她头上的钗子，说道：“我知道了。”

“什么？”

玉涟心一步跳了过来，一把抓下来花白月的钗子，而后一把推开她，回到叱云明月身边，照着锁孔怼了进去，轻轻一转，卡哒一声，锁头应声打开。

花白月颓然地靠着门，说道：“明月，是我错了，你这个徒弟，还真的有点本事。”

玉涟心举着风雪归心，指向花白月，叱云明月却按住了她的手说：“心儿，放下刀吧，不要伤她。”

花白月冷冷说道：“你这算什么，怜悯我？”

叱云明月道：“白月，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再负气了好吗？”

“哼……明月，你走吧，走吧。余生，我们应是不再相见了。”

“你和我回东齐吧。我们还像以前那样。”

“明月，我们都回不去了，往昔无论是有多么的甘甜，过去这么长时间，早已经被时间冲澹了。我的梦，碎了，碎在了今日，原谅我的自私，把你囚禁在这里一年。是我的不对，对不起，明月。”

花白月调过红樱，对玉涟心说：“我死了之后，这把刀就是你的刀。”

“白月，你要干什么！”

花白月举刀刺下去，玉涟心跨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刀身，用力往外拧去，同时一脚踢在她的大腿伤口上，花白月吃痛，身子一沉，玉涟心趁势夺下了刀。

“在我面前想自杀的人，没有一个能死成。”

“白月，随我回东齐，好不好。”

叱云明月的眼神里没有一丁点的埋怨和恨意，只有似水温柔。

“明月，我，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

叱云明月朝她伸出了手，白皙的手指抚在花白月的脸颊上，温柔地说道：“不闹了，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