燹庆帝四年，太子酒箫平，命丧龙口。

太子妃携家卷、伴侍及数十名前朝质子，逃至敌国先晁。

以龙换取了郡主之名，享国戚之尊。

最终，那头吞食掉燹朝诸多皇孙，又撕碎了太子的怪物，是以前朝余孽的身份被斩首的。

据说，当屠夫剖开它的肚子时，还从中挖出了前朝太子浅金色的头发，和两枚价值不菲的黑珍珠。

与其之死相对的，是先晁史官们对屠龙者传说的修订。

里面包含了对世上最伟大的屠龙者今何在的绝对拥护，以及他的后来人——第二位屠龙者戚不摇功绩的肯定与感谢。

……

“我以你为耻，姐姐。”

丧帐之下，五个雷姓的孩子披着黑衣，蜷在大堂一角。

怯生生地望着逝者外姓的长女冒雨而来。

身上滑下的水滴，又一次浸湿了灵堂，彷佛把雷氏夫人拖进池塘的那些莲藕，又借着水势，簇拥到她身边，预备再杀死她一次一样。

戚不摇轻轻收回盖在棺木上的手，转过身来，望着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你忘了对我行礼。我是长女。”

戚无折面上瞬间镀上了一层愠怒的红，唇齿紧闭着，抿成了一道剑刃。

他们近十年没见了。

自她背离大瑟投晁，她的亲卷及被掳走的质子亲属。也陆续搬进了新国。

晁国皇太后母家姓水，其幼弟生前是飞骑，曾与戚家家主交好。

故，好意向皇帝举荐屠龙人做外族通商使，却被戚不摇谢绝了。

“与夸父对谈，已经是属下爷爷辈的事了。属下资历尚浅，胸无点墨，口无文华，不堪大任，只求与家人在大国讨个商贩走卒之闲便足以。”

皇太后垂下眼。“那，皇帝只能为你寻一段姻缘了。”

皇帝将其赐婚，嫁给了实为晁帝与旧国宫姬的私生子厚郡王李梅染。

当时，厚郡王刚满七岁。

“新王陛下是要把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都归至一处啊！”

赐婚当日，戚氏家卷局促在新臣的别院里，气氛肃然，唯有戚无折话中带刺的说了这么一句。

戚不摇面无哀色，平静地为自己甄了碗茶。“他只是不愿叛国之臣，得高官厚禄，遭人效彷罢了。”

“那他就不该坐上王位。”

“这不是一个丧国之人应当谈论的。”雷氏夫人止住了长子的口无遮拦，拉起继女的手。

“既要成婚，就要加紧量体裁制嫁衣了。”

戚不摇苦笑：“陛下会亲赐的。”

雷夫人质否，“主上赐的，跟娘家缝的不是一回事。”

当时，雷夫人正怀着雷氏的双生胎，四肢浮肿，身体负担很重，但还是坚持为继女制好了嫁衣。

又一次——并在送继女出嫁时，动情的噙了两眼的泪花。

她老了。

坐上花轿的那一刻，继母紧攥她双手的热度，已褪成桃花样的淤痕。

从前，她的手没有这么温热，人也没有这样深情，总是一半身子飘然世外。

而现在，每生下一个孩子，她就往尘世间下坠一点，竟连继女的手，都想要紧紧攥住。

戚不摇不禁为前路感到悲怆。

不仅为她，也为自己。

那是戚氏亲卷，最后一次活着聚在一起。

下一次，就是雷夫人的葬礼。

……

戚不摇嫁进郡王府，按理说，应带个旧陪侍作伴。

但自叛逃先晁后，左科便精神不振，只得与幼子远居在依山傍水之地修养。

于是，外姓郡主只携了一匹重残的飞马，嫁进了郡王府。

一嫁便是十年。

再见之时，戚无折已身高八尺，像白杨一样挺拔，眉眼似被岁月冲净的沙地，变得愈加鲜明、纯粹，透着二娘年轻时，浮上天际的影子。

他自太傅院修习过后，成了文史官大人的笔。

晁世早期流传出的神话俗传，都是他亲笔所誉，包括因其姐而出世的《屠龙者传说》。

母亲去世时，他已与太傅之女成婚两年，夫妻和睦美满。

但这个吃了她十三年饭的弟弟，依然憎恨着她，因为他无能化解童年的悲怆，只能将其归结于姐姐令母亲得到了幸福。

雷夫人与雷老爷，自大瑟返照之年相识，于正统王病重之时相知，后经篡位太子妃赐婚，共结连理，相敬相惜。

自后燹至先晁，同舟共济，携手一十三年。

其间，夫人为雷氏诞下五个子嗣，三男两女，将自己浮于世外的半个身子，牢牢地栽在了雷家的土地上。

即将离世之际，她似有所感知，从容不迫的为后人甄选了遗物。

并命人连夜为继女送去书信，问她可有什么想向已逝之人询问的东西。

收到书信时，戚不摇才与内阁大臣之子收雨不久。

她**走下床榻，在甜咸交错的气息下，映着烛光，反复咀嚼着这短短的一行字。

似是对自己的过往，思忖了太久，才落笔道——只想得知，生母另外四颗珍珠的下落。

但当这封信，被送至雷府时，夫人已离世了。

雷夫人提着竹篮去池边采莲，被莲蓬的青枝绊了一下，落进了水里。

下人寻到她时，她已于莲藕中安然离世，面容美丽，如沉溺美梦。

雷老爷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悲苦难言。

却还是在出葬当日，把合上爱妻棺木的机会，留给了戚不摇。

“她说，在她的众多儿女中，你最像她。”雷老爷说。

戚不摇没有应和。

只在缄默的合上棺木之前，在二娘的火盆前，烧掉了那封迟来的回信。

这成了戚无折又一个无法消弭对同姓之姐恨意的缘由。

“我不会对一个不孝之子行礼。”戚无折说：“昨日，晁帝昭告天下，说将由你带领王国沙骑，吞并后瑟，是不是真的！”

“君无戏言。”

戚不摇说，“还有，不是吞并，是收复。”

戚无折暴怒：“我以你为耻，你居然要踏着母亲的遗骨，去毁灭她的故国！”

“那里不是祖国，这里才是。她选择死在这里，她的孩子将在这里长大，也包括你。”

“你真恶心。”戚无折说，“你生来就是来毁掉你的弟弟的。”

“我不会毁了我的弟弟，我只会毁了你。你曾是我的家主，后来成了我的子民，现在是我的臣属，但从不是我的弟弟。”

“如果想让母亲再看看你那副幼稚的、铺满涕泪的嘴脸的话，你尽可以再在她的灵前多说几句。”

戚无折气结。

在母亲灵前三跪九叩后，毅然离去，被淹没在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