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这战场之后不到半个时辰，遥远的西北方向就出现了连绵的沉闷雷声，偶尔还有一两道闪电般的亮光，在天地间亮起，一闪即逝。我当然知道这不是雷雨天气，我只是庆幸，这样宏大开阔的时刻，我不在现场。

不然我可能就变成灰了。

傍晚之前，我抵达了最近的一座名为雁头的驿站。

这座驿站是半官驿半民宿的状态，遮挡在一人高的土墙背后的部分，是北魏的官驿，里面不仅提供干净舒适的客房，还有二十几匹驿马以供更换，除此之外，雁头驿是个大铺，里面不仅有常规更换脚力的地方，还有百余名驿卒，以及邮督的衙门。土墙外面对应的位置，是一片范围足足大了三四倍的类似于集市的场所，里面虽然也有人开营的饭馆和客栈，但上面都挂着邮督的旗帜，说明是驿站的产业，只不过是出租给了旁人。

我在这座驿站随便找了间两层的小客栈住下，找开的铜钱还能点一碗卤蛋面。我一边吸着面条，一边在想，是否还有必要继续往西南方向走。我失去杨青的消息已经两天了，这两天里我往西南方向走出了差不多百里，遇见了两个好像好牛逼的人，其中一个还全身绿色，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师父在梦里开示我的那个可以救我的机缘。然而三百里的范围未到，我又不是很敢肯定这机缘是不是对的了。

我的心里还是很担心杨青的，虽然知道她应该有自保的能力，可是只要燕不扬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就说明她现在其实还在为我担着这些压力。

何况，我并不是为了躲避燕不扬才来北边的，我来北边，是为了救我的师弟姬蜕。

突然，我感觉我好像看花眼了，我居然发现这间藏在角落的小驿站里唯三的食客中，有一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熟悉。

一个青年男子，背对着我，穿得破破烂烂但干净整洁，正与另一个衣着算不得华贵但至少体面的中年文士模样的人交头接耳。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圈圈画画指指点点，而那个中年文士则不停点头，看起来像是嘉许，但更像是听从。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背对着我的青年男子，是一个原本应该在丐帮，却突然失踪的名叫姬丁的家伙。

龙虎山那件事之后，我曾分别拜托了来自丐帮的承露台小头目，也是我轩辕门的名誉长老姬搏，以及来自魔门天诛堂、同时也是我轩辕门名誉长老的卢小鱼进行寻找。可是这么久过去了，这两个人都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来。我相信，他们应该正在四处寻访，只是姬丁的行踪太飘忽。

以至于我居然在南阳附近，北魏境内，距离龙虎山和我们之前对他预估的金陵方向相反的位置看到了他。

我本能地要上去相认，但余光看到了他旁边那个中年文士模样不断点头的样子，我终于还是决定先忍忍。师父在的时候，姬丁师弟就很多想法，时不时给我们几个师兄出点难题，现在师父不在了，我感觉姬丁还是有了巨大的变化的，至少现在的我，光是远远看见他的背影，都觉得这个人我好像认识，但更好像陌生。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的密谈告一段落，中年文士收齐桌上的折扇，起身与姬丁互揖一礼，转身离开。

等到中年文士走出了客栈，我才站起身来。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只是站起来，而并未回头的姬丁就转过了身，看向我说：“师兄，在这遇到你了啊。”

这家伙，肯定是早就知道我在这。

他回头对店小二说：“来来来，把我这边的饭菜移过去，我要和我师兄坐一桌。”说完，提起桌上半壶村酿，笑嘻嘻走了过来。

我一下就感觉，熟悉的这货又回来了。

彼此互捶肩头，勾肩搭背，得知他身上还有些闲钱之后，我果断又要了一碟凉拌羊肉，看着这货心疼得嘴角不停抽搐的样子，我心里莫名一阵暗爽。

姬丁说，龙虎山那件事之后，丐帮弟子开始在全天下范围内搜寻他，可能还是因为以前不小心弄断了打狗棒的原因，那些丐帮弟子找他的过程都不是很平和，他被揍了好几顿之后，终于瞅准机会，混上了经由大运河北上的漕船。因为没有人想到他会折转北上，所以他到了北魏境内，反而风平浪静了许多，在那之后，他又碰到了些机缘，加入了北魏的一个三流小帮会，业务范围是南阳一带某条支流的漕运。漕运很肥，所以整条漕运没有哪个帮派能吃得下，或者说，打算染指的帮派都被北魏官军以无比坚决的态势和决心直接肃清了，唯有一些官方管理不到的支流区域，反正也没多少油水，倘若在那些河段开设办事处，可能行政支出还要比行政收入高出数倍，于是就给了他们这些三流帮会的生存空间，只要每年定期向官军缴纳保护费就好了，其他时间官兵们一般不会理会，甚至还会提供一些行政方面的便利。

“这么说的话，你现在岂不是和丐帮没什么关系了？”我惊讶道。

“是啊，勉强算是脱离丐帮了吧。”姬丁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他自嘲道：“还好丐帮是名门大派，不像青红帮那样，但凡要出帮就一律当成叛徒打死，就是欠丐帮的，只能慢慢还吧，反正我现在大小也算是一个领导了，总有出头之日的。”姬丁说着，撩开衣领，让我看他脖子上新增的拙劣的纹身。

我说：“你欠丐帮的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打狗棒啊！还有你这个丐帮帮主的关门弟子答应了柯帮主要给他下的台阶，你这些都给落空了，估计代价得不小啊。”

姬丁往身后的椅子背一靠，从怀里摸出一支象牙嘴的铜烟斗，在烟袋里挖了挖，满是惆怅地喷了一口烟：“是啊，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估算了一下，起码得十万两银子吧，这还是看在大家都是熟人的面子上。”

我看着他一脸愁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揉了揉说：“放心，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困难都是能互相帮助一下的。没什么槛过不了。你有什么需要师兄的尽管说，我能做的一定帮忙。”

姬丁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上下扫视一番，摇了摇头：“不了师兄，这事就不把你们扯进来了，家里什么样子我也清楚，这债还是我自己背自己还吧——看到刚才那个人没有，是今年南阳地区举孝廉的推官，刚才我已经打点过了，今年会给我推一下，只要上去了，我就有办法继续往上搭线，最终的目标，做到一个大县的县令吧。不是说么，三年父母官，十万雪花银。真要让我做三年官，入手何止十万，到时候刨掉上下打点的费用，还清丐帮的债绰绰有余，多余的钱，供我一辈子之余，还能帮家里盖几栋房添几亩地，让你和花火轻松点，别那么辛苦。”

我唏嘘不已，和姬丁又碰了一杯，忽然想起姬蜕的事情，随口就说了出来。

姬丁拍拍脑袋说：“姬蜕被关在嵩县？哎呀，你咋不早说，这几天嵩县的荀彧荀大人就在南阳开学习会，得七八天呢，这几天都在。正好明天晚上约了我们一起吃饭，到时候一起去，你起个话头，我当面谈谈这事，就这么解决了，好过一直悬着。”

我说：“哈？你现在这么厉害？”

姬丁笑着说：“一般一般，像我现在要吃这口饭，当地上下都得熟悉，不然没法干了。对了师兄，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帮派？家里的旗子收了算了，反正也没几个人，你就到我这里来挂个职，每年我保证给你的分红至少这个数。”

姬丁伸出一个巴掌在我面前比了比。

我说：“五千两？！”

姬丁一个哆嗦，收回了巴掌：“一百两！得了，你这还幻想着五千两呢，算我没说，喝酒喝酒，吃饭吃饭。”

一顿饭到夜幕深沉，姬丁不知不觉喝的有点多，搂着我又哭又笑回忆了半天往昔峥嵘岁月稠，到最后整个人都往地上出溜，拉都拉不住。到最后，两个脖子上纹着一对交叉的斧子纹身的小年轻出现在酒馆里，说是他姬丁的小弟，才把他接了回去，走之前姬丁还算稍微恢复了一些清醒，趴在前台把账结了。

我目送他一边勾搭一个小弟离开的情形，感觉这个我们中最小的师弟算是混出来了。

倒是店小二不屑地“切”了一声，小声嘟哝说没见过演技这么好的，一茶壶米酒冲蛋能喝成这样。

我很愤愤，说：“我们喝的是情怀，情怀你懂吗！”

店小二反问我：“情怀？斧头帮哪来的情怀？”

我是这一刻才听说姬丁所在帮会的名头的，我本能地感觉到，这以后会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帮派。